中文互联网社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迎头一个信息流，页面里预备着热帖，可以随时冲浪。冲浪的人，早中晚打开手机，每每花一点时间，刷一轮帖子，——这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还能看到理性讨论，——靠在评论区里，热热闹闹地评论；倘若肯多花一些时间，便可以读读原文，或者查证资料，做个明白人了。如果愿意付出更多，那就能写一篇有见地的分析，但这些网友，多是跟风党，大抵没有这样耐心。只有较真的人，才认真翻阅资料，查证原文，慢慢地理清来龙去脉。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 BBS、贴吧这些社区里冲浪，那时的管理员说，回复要讲内涵，怕空口白话会给社区注水，就让新手先熟悉版规，只点赞不发言。外面的跟风党，虽然容易煽动，但逻辑混乱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先看看别人怎么说，看过热评里的观点没有，又要看现在的风向如何，然后附和：在这种氛围下，独立思考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年，各大平台的管理员也渐渐放弃了维持讨论质量。幸亏还有一些小众社区，封禁不得，便改为专门讨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泡在社区里，看着环境变迁。虽然没有完全堕落，但总觉得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极端。评论区里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回复也没有好声气，教人理性不得；只有眼小将出现，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眼小将是没看过《雄狮少年》原片而天天在网上发黑帖的唯一的人。他年龄二三十岁不等，IP 飘忽不定，逻辑倒是稳定的差。打的虽是爱国旗号，可没理智，言论又经不起推敲，似乎一把生硬的 U 型锁。他评价动画片，总是满口三庭五眼、眼距大、眯眯眼，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总揪着眼说事，别人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眼小将。眼小将一上网发黑帖，所有刷到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眼小将，你又跟风来给别人扣辱华帽子了！”他不回复，对帖子里另一个黑子说，“境外势力渗透提供资本，不然第一部票房从开始预测的二十亿被我们黑得就剩二点五亿，哪有钱拍第二部。”便排出九声狗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当年 AI 都预测不出会有你们！这电影有中共北京市委、广东省委、广州市委宣传部联合制作，就这你还黑电影的立场是吧！”眼小将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你放着最客观的原片不看，人云亦云，扯爱国大旗，自以为义愤填膺，行的却是那造谣传谣之事。”眼小将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眼睛小就是眯眯眼……眼距大就是唐氏……辱华了！……爱国的事，能出错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广东人不长这样 ”，什么“祝你家孩子长这样”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帖子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们私下里谈论，眼小将原来也上过学，但勉强应试，终究没学会独立思考，又被那年月的环境裹挟；于是愈发偏执，搞到完全失去判断力了。他倒是会复制转发，便整天搬运一些移花接木且包了浆的图，换取几个点赞。可惜又有一样坏习惯，便是不讲逻辑。没几天，便连事实和谣言，真相和偏见，一齐混淆。如是几次，关注他的人也厌倦了。眼小将没办法，便免不了去蹭一些热点话题。但他在评论区里，立场倒比别人都强硬，就是从不讲道理；虽然间或也被打脸，暂时销声匿迹，但不出一月，定然卷土重来，从别的话题上重新制造争端。
眼小将复制粘贴完一串谩骂，涨红的头像渐渐暗淡，旁人便又问道，“眼小将，你当真看过原片么？”眼小将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最基本的事实都不搞清楚就乱黑呢？"眼小将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键盘上笼上了一层灰，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行走的五十万”、“试看了六分钟”之类，一点道理都没有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评论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也可以跟着笑，管理员是决不干预的。而且管理员见了眼小将，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眼小将自己知道说不过别人，便只好转移话题。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懂民族主义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懂民族主义，……我便考你一考。爱国的‘国’字，怎样理解？”我想，连民族和民粹都分不清的人，也配谈爱国么？便回过头去，不再理会。眼小将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懂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观点应该记着。将来当键盘侠的时候，骂人要用。”我暗想我恐怕这辈子都当不了键盘侠罢，而且正常人也不会这样骂人；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国是领土、主权、民族、文化……”眼小将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鼠标连点，说，“不对不对！……爱国有四种境界，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划着屏幕翻开其他页面。眼小将刚想开始新一轮复制粘贴，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路人看得笑声，也来凑热闹，围观着眼小将。他便开始扣帽子，一人一顶。路人被骂完，仍然不散，都等着看他出丑。眼小将着了慌，使劲切马甲给电影打一星，弯腰躲避说道，“舞狮冠军怎么可能去上海打工… 豆瓣分数肯定是资本刷出来的。”换个马甲又看一看之前的言论，自己点头说，“有理有理！理乎哉？有理也。”于是这一群围观者都在笑声里散了。
眼小将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被称作网路三点零的某个日子，我正在慢慢地刷着首页，突然发现，“眼小将好久没有出现了。还有一堆烂帖没删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好久没有出现了。一个网友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永封了。”我说，“哦！”“他总是造谣传谣。这一回，是自己蠢，竟然去黑给雄狮站台的官方账号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被揭穿，后来被禁言，禁言了好几天，再被永封。”“后来呢？”“后来被永封了。”“永封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换马甲了。”我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刷着首页。
算法不知迭代几轮之后，网络舆论是一天乱比一天，看看将近失控；我整天的对着手机上的各种 AI 撰写的信息，也要带上脑子了。一天的深夜，没有一个内涵帖，我正合了眼躺着。忽然间看到一条评论，“眼睛这么小，迎合西方审美是吧？”这话虽然极弱智，却很耳熟。再仔细一看，那眼小将便用一个新号在潜水。他的言论依旧偏激而且荒谬，已经不成样子；打着爱国的旗号，说着极端的话，下面跟着一串罗伯特机器人；见了我，又发了一条，“你觉得这好看那你怎么不整容成这样？”几个网友也发现了他，一面说，“眼小将么？你还有一堆烂帖没删呢！”眼小将很颓唐的复制粘贴道，“这……下次再说罢。这一次是新号，之前的号是登不上了。”网友们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眼小将，你又要给谁扣辱华帽子了！”但他这回却不怎么反驳，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弄虚作假，怎么会被永封？”眼小将低声说道，“误伤，误伤，误……”他的眼神，很像恳求网友，不要再提。此时已经围观了几个人，便和网友都笑了。我看完了争吵，退出程序，关掉了手机。他从键盘上敲出几个字，出现在我的通知里，但我已经睡着了。不一会，他上传完那包浆的几张图片，便又在旁人的笑声中，换着马甲慢慢消失了。
自此以后，又好久没有看见眼小将。到了量子计算机革命时期，我翻看旧帖说，“眼小将还有一堆烂帖没删呢！”到脑机接口普及之时，又说“眼小将还有一堆烂帖没删呢！”到意识上云元年可是没有说，再到数字意识觉醒年代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眼小将的确消失在数据洪流中了。就像许多偏见终将随时间被理性与独立思考所消解一样，这类生物也在不知不觉间自然消亡了吧。
意识觉醒前夕。
中文互联网社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迎头一个信息流，页面里预备着热帖，可以随时冲浪。冲浪的人，早中晚打开手机，每每花一点时间，刷一轮帖子，——这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还能看到理性讨论，——靠在评论区里，热热闹闹地评论；倘若肯多花一些时间，便可以读读原文，或者查证资料，做个明白人了。如果愿意付出更多，那就能写一篇有见地的分析，但这些网友，多是跟风党，大抵没有这样耐心。只有较真的人，才认真翻阅资料，查证原文，慢慢地理清来龙去脉。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 BBS、贴吧这些社区里冲浪，那时的管理员说，回复要讲内涵，怕空口白话会给社区注水，就让新手先熟悉版规，只点赞不发言。外面的跟风党，虽然容易煽动，但逻辑混乱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先看看别人怎么说，看过热评里的观点没有，又要看现在的风向如何，然后附和：在这种氛围下，独立思考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年，各大平台的管理员也渐渐放弃了维持讨论质量。幸亏还有一些小众社区，封禁不得，便改为专门讨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泡在社区里，看着环境变迁。虽然没有完全堕落，但总觉得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极端。评论区里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回复也没有好声气，教人理性不得；只有眼小将出现，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眼小将是没看过《雄狮少年》原片而天天在网上发黑帖的唯一的人。他年龄二三十岁不等，IP 飘忽不定，逻辑倒是稳定的差。打的虽是爱国旗号，可没理智，言论又经不起推敲，似乎一把生硬的 U 型锁。他评价动画片，总是满口三庭五眼、眼距大、眯眯眼，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总揪着眼说事，别人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眼小将。眼小将一上网发黑帖，所有刷到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眼小将，你又跟风来给别人扣辱华帽子了！”他不回复，对帖子里另一个黑子说，“境外势力渗透提供资本，不然第一部票房从开始预测的二十亿被我们黑得就剩二点五亿，哪有钱拍第二部。”便排出九声狗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当年 AI 都预测不出会有你们！这电影有中共北京市委、广东省委、广州市委宣传部联合制作，就这你还黑电影的立场是吧！”眼小将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你放着最客观的原片不看，人云亦云，扯爱国大旗，自以为义愤填膺，行的却是那造谣传谣之事。”眼小将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眼睛小就是眯眯眼……眼距大就是唐氏……辱华了！……爱国的事，能出错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广东人不长这样 ”，什么“祝你家孩子长这样”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帖子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们私下里谈论，眼小将原来也上过学，但勉强应试，终究没学会独立思考，又被那年月的环境裹挟；于是愈发偏执，搞到完全失去判断力了。他倒是会复制转发，便整天搬运一些移花接木且包了浆的图，换取几个点赞。可惜又有一样坏习惯，便是不讲逻辑。没几天，便连事实和谣言，真相和偏见，一齐混淆。如是几次，关注他的人也厌倦了。眼小将没办法，便免不了去蹭一些热点话题。但他在评论区里，立场倒比别人都强硬，就是从不讲道理；虽然间或也被打脸，暂时销声匿迹，但不出一月，定然卷土重来，从别的话题上重新制造争端。
眼小将复制粘贴完一串谩骂，涨红的头像渐渐暗淡，旁人便又问道，“眼小将，你当真看过原片么？”眼小将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最基本的事实都不搞清楚就乱黑呢？"眼小将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键盘上笼上了一层灰，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行走的五十万”、“试看了六分钟”之类，一点道理都没有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评论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也可以跟着笑，管理员是决不干预的。而且管理员见了眼小将，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眼小将自己知道说不过别人，便只好转移话题。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懂民族主义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懂民族主义，……我便考你一考。爱国的‘国’字，怎样理解？”我想，连民族和民粹都分不清的人，也配谈爱国么？便回过头去，不再理会。眼小将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懂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观点应该记着。将来当键盘侠的时候，骂人要用。”我暗想我恐怕这辈子都当不了键盘侠罢，而且正常人也不会这样骂人；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国是领土、主权、民族、文化……”眼小将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鼠标连点，说，“不对不对！……爱国有四种境界，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划着屏幕翻开其他页面。眼小将刚想开始新一轮复制粘贴，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路人看得笑声，也来凑热闹，围观着眼小将。他便开始扣帽子，一人一顶。路人被骂完，仍然不散，都等着看他出丑。眼小将着了慌，使劲切马甲给电影打一星，弯腰躲避说道，“舞狮冠军怎么可能去上海打工… 豆瓣分数肯定是资本刷出来的。”换个马甲又看一看之前的言论，自己点头说，“有理有理！理乎哉？有理也。”于是这一群围观者都在笑声里散了。
眼小将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被称作网路三点零的某个日子，我正在慢慢地刷着首页，突然发现，“眼小将好久没有出现了。还有一堆烂帖没删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好久没有出现了。一个网友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永封了。”我说，“哦！”“他总是造谣传谣。这一回，是自己蠢，竟然去黑给雄狮站台的官方账号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被揭穿，后来被禁言，禁言了好几天，再被永封。”“后来呢？”“后来被永封了。”“永封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换马甲了。”我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刷着首页。
算法不知迭代几轮之后，网络舆论是一天乱比一天，看看将近失控；我整天的对着手机上的各种 AI 撰写的信息，也要带上脑子了。一天的深夜，没有一个内涵帖，我正合了眼躺着。忽然间看到一条评论，“眼睛这么小，迎合西方审美是吧？”这话虽然极弱智，却很耳熟。再仔细一看，那眼小将便用一个新号在潜水。他的言论依旧偏激而且荒谬，已经不成样子；打着爱国的旗号，说着极端的话，下面跟着一串罗伯特机器人；见了我，又发了一条，“你觉得这好看那你怎么不整容成这样？”几个网友也发现了他，一面说，“眼小将么？你还有一堆烂帖没删呢！”眼小将很颓唐的复制粘贴道，“这……下次再说罢。这一次是新号，之前的号是登不上了。”网友们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眼小将，你又要给谁扣辱华帽子了！”但他这回却不怎么反驳，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弄虚作假，怎么会被永封？”眼小将低声说道，“误伤，误伤，误……”他的眼神，很像恳求网友，不要再提。此时已经围观了几个人，便和网友都笑了。我看完了争吵，退出程序，关掉了手机。他从键盘上敲出几个字，出现在我的通知里，但我已经睡着了。不一会，他上传完那包浆的几张图片，便又在旁人的笑声中，换着马甲慢慢消失了。
自此以后，又好久没有看见眼小将。到了量子计算机革命时期，我翻看旧帖说，“眼小将还有一堆烂帖没删呢！”到脑机接口普及之时，又说“眼小将还有一堆烂帖没删呢！”到意识上云元年可是没有说，再到数字意识觉醒年代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眼小将的确消失在数据洪流中了。就像许多偏见终将随时间被理性与独立思考所消解一样，这类生物也在不知不觉间自然消亡了吧。
意识觉醒前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