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哏出现在胡同口的时候，一定看到了第二天阳光万箭一般从云层中射下来时，胡同西端被堵死的那堵青砖墙下，有一丛从他第一次进入这胡同时就已经盛开的、似笑非笑地迎对阳光之箭的凌霄花，花丛下一侧一堆堆的破烂或装着破烂的黑色塑料桶，死老鼠干枯空洞的尸体，无数只剩下躯壳的甲虫，还闻到一股浓烈得比充斥在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气息还呛人的尿屎味。
让巴哏懊恼的是，下雨了。他仰起头来，望着雨丝不断的夜空。旁观者或许以为他这动作神态是跟这座城市中的文艺人士学的，那就是，仰起一张被风沙、雨水和时间摩擦过的脸，伸长脖子，紧闭双眸，深沉呼吸，两撇胡须下的嘴巴一张一翕着，一阵子喃喃自语，喉头停止收缩，眉目舒展，一阵子鼻子嘴巴不停地喷吐烟雾，两眼死死地盯着黑暗中清凉的液体，一阵子让两只薄薄大大的招风耳极大限度地张开来，聆听着粉丝一样的雨落在地面或建筑物上时发出的各种声响，然后写成文章，到处炫耀，并要旁观者或读者体会他们在雨中的奇异感受。不，他从未这么诗意过，他只是想去三楼的歌厅唱歌。对，没错，就是那里，从五楼坠下来的条幅上“今夜你会不会来”的艺术字体，依然那么扎眼醒神，甚至带着挑逗和性感的气色，让他在熟悉中又感到了一丝亲切。一年前，他每周总有几天窝在里面，唱唱歌，喝喝酒，发发呆，睡睡觉，钱，不少老板一分，老板也喜欢他这种傻到毫不吝惜钱财的人来照顾其生意。他还看到了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就像唱歌时搂着的妹子被劣质口红涂抹成的血盆大嘴里的牙齿发出的光或被眼影包围着的俗气但明晃晃的眼睛。不过，他尽管没有观察人事的绝佳本事，但还是看出她们的眼神无采，似乎对歌厅中的一切都厌倦之极。但他是那种只要怀里有妹子，裤兜里有香烟，钱包里有票子，肚子里塞满了粪块或脂肪就十二分满足的男人，妹子们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厌不厌世，他都漠不关心。有时他唱累了，搂着一个心仪的妹子，一时竟然忘记了她们是来干什么的，便像情人似的对妹子说，等他发达了，一定来娶她们。妹子们知道那是胡话，却多不搅他的兴，还搭上几句：“有这句话就够了。”“哟，你真还有心！”当然，还是有被他摁在沙发上动弹不得的妹子，听了他的话，立马偏过头来就是一顿猛喷：“娶你妈！就你一身臭肉，你妈不是被穷死，就是被整死，还娶我呢？什么东西！”他被呛，却也不恼，照旧死死地压着话硬肉软的女人，快活得要死不活的。
雨越来越密，满脸黏黏的，果真跟下粉丝似的。几个人从两扇钢化玻璃门里出来，大声嚷嚷着。他听清楚了，他们在为刚才的游戏争吵得面红耳赤，之后又兴奋得手舞足蹈，过了一会儿，他们中有人先是伸了伸懒腰，露出瘦而脏的肚皮，又猛一个哈欠，眼泪都给憋出来，随即站起来，大声道，肚子饿了，要出去吃点东西，等老子们肚子圆满了，再回来同你们这些傻日的决一死战。
原来是一座网吧。巴哏探头看了看网吧外面通向三楼，建在整幢楼层边上的铁质楼梯，业已被夜雨裹了个严实，便想，时候还早，不如先上上网，等精神气来了，再上去也不迟，加上脑袋又隐隐作疼，他想在网吧里休息一下。
网吧里人很多，他找了两圈，才在靠近卫生间的一排电脑前找了个空位。他一屁股坐下去，打开电脑，趁显示器还没显示时，他麻利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包，旋即打开了矿泉水瓶子的盖子。旁边是两个长相清秀，身板单薄的玲珑少年，靠近他的那个转过头来，满脸愠怒地看着他：“老大哎，有没有搞错，你关我的机子干啥？”他赶忙朝桌子下一看，原来自己右手边的主机是少年的。他这才发现这间网吧的主机都放在桌子下左边的。他又伸出手去，摁了少年的主机，抱歉地笑了笑。少年抿了抿嘴，也没再多说。他摁了自己那台电脑的主机按钮，重新拿起那小小的纸包，神态怪异地瞅着它。那少年瞥见他将那个小包打开，两眼顿地发亮，将身子倾斜过来，几乎要触到他耳朵了，轻声叫了一声：“呀，你是嗨哥呀？”最里边那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少年立即将嘴和脸越过同伴戳到他跟前：“是溜冰吗？哇噻，绝对的冰哥。粉哥哥，有多的吗？有多的吗？还有吗？”他慢悠悠地将那小包的里层白纸展开，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撮着，抬起下巴，张大了嘴，喉头凸显，然后迅速而又小心地将里面的白面倒进了嘴里，靠近他的那少年麻利地将矿泉水瓶子递给他，他猛地灌了几口，嘴巴和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他满意地嘘了口气，看了看两个少年，说：“可别乱说，要挨刀砍脑壳的。”黄头发少年说：“不就嗨粉溜冰吗？老子见多了。”中间那少年说：“大哥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吃粉，肯定上过山了。”担心他不懂，就停下手中的活，说，“上山，就是蹲号子。大哥，你是刚下山吧？”眼睛突然大睁，“哇噻，你刚出来，就又嗨上了？够横！”黄头发少年白了两人一样，嘟囔道：“横个锤子，他脸上肚皮上连一块刀疤都没有。”
这时，网管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对巴哏道：“你在干什么？”
巴哏将那撕开的小包给网管看，网管看了看，就扔在桌子上，道：“阿加分散？什么玩意儿？你在我们这里嗨这种东西？”
少年也拿起那小纸片，大声念道：“阿加分散，阿加分散，不是白粉，是什么？”
巴哏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稀里哗啦地划过，在浏览器中搜出纸片上的那种药，挖苦道：“原以为我这种高中毕业的人才是废品渣滓，没想到还有比我更废更渣的，哈哈！”他短促而恶毒地嘲笑了几声，指着那几个字，慢腾腾地说：“阿咖酚散，治脑壳痛的。你们他娘的连咖啡都没喝过？没喝过，还没见过？没见过，老师也没教过？老师没教过，你也没听说过？最低程度也不能将咖啡的咖念成加呀。哈哈，把老子的两个踝关节都笑出了四个包！”
网管肚子里冒了火，却也顾忌网吧营生，只得咬咬牙，做出威严的神色，道：“不许再在我们网吧里吃这种粉粉儿！”说罢，像一个做工精致的充气娃娃一般走开了。
巴哏肚子里道，他娘的，这网吧里的男人，怎么都长了一副女人的样子？
巴哏早已不玩游戏了，在流行操作杆游戏的那阵，他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到了电脑时代，他却没兴趣了。QQ上还是那些人，企鹅最多，装着很含蓄、稳重和隐忍似的，每次他打开QQ，就恨不能掐死它们。没有人发消息给他，他也没任何消息需要发给他们。没有人动一动他们的企鹅，他也就没有丝毫的兴趣和耐心，用鼠标箭头戳翻那些已经在电脑里冬眠了无数时日的企鹅。一时间，他感到身子突然被人从脖子以下砍去了似的，空气中只挂着这只满是乱发，两侧长着一对又大又薄，对着灯光便接近透明的耳朵，鼻梁高挺，眉毛如刀锋，嘴唇上长有胡子的脑袋。头痛消失了，他时下只有购买头痛粉解决身体需要的能力了，但只要脑子不炸，他相信他还是能挺过这个夜晚的，可以好好唱几首歌曲的，然后美美睡一觉，然后到步行街去吃西餐，然后找一个白脸细腰长腿的妹子，不是歌厅里的，而是翠香楼里的，他听哥们儿说，楼上刚刚从外地搞了十几个活鲜鲜水灵灵娇滴滴的妹子，都是十六七岁的。他要不是这几日囊中羞涩，早就光顾那好地方了。
这么寻思着，他不再追究身子是如何突然从脖子以下消失的，他点燃一支香烟，舒坦潇洒地吐了几口，身子轻飘飘地靠在了沙发背上，看样子舒服得不行，连他撩起衣服挠痒时露出的肚脐眼，都跟突然捡到一把大钞的独眼汉子在傻笑一样。
网吧的年轻人声嘶力竭、肆无忌惮地吼叫着，一会儿双手猛拍桌子或键盘，一会儿狂吐香烟青涩的烟雾，一会儿倒在椅子里，将散发着臭味的双脚在空中狂乱地摆动之后，以各种姿势横放在电脑前，一会儿搂着一个满脸苍白的女子或一个肥大的男人的圆脑袋，一会儿吹着口哨，一会儿用最恶毒肮脏地话谩骂对手，一会儿将手伸进裤裆里，抓住那根棍子狂撸，直到那股腥臭的水喷射出来，一会儿倒在椅子里，睡态怪异地睡了过去……他们用游戏将青春期的力气和色彩都表现了出来，他们互相呼应，支持，又互相埋怨，指责，臭骂，巴哏还看到过他们因争执不下而恼羞成怒，最后大打出手的情形。
巴哏眼皮干涩，一合上，就打起盹来，却没有睡下去。朦胧中，他听到那两个少年停止游戏后在QQ和微博上与人对话的声音。
一个对另一个说：“还有半个钟头，你准备好了吗？”
另一个回答道：“早准备好了，老子活着都不怕，还怕死？”
一个说：“我跟我老爸老妈都说过了，这样下去忒没意思，可他们耳朵塞，听不出来，也不想听。你到这里也快两年了吧？”
另一个说：“两年多了，比你早一个月。”
一个说：“天亮就干。不过，我们先到郊区的山坡上，朝老家跪一跪。”
另一个说：“要跪你跪，老子只跪我自己。”
一个说：“随便你。到了阴间，我们还是兄弟，可不许到时候反悔，装着不认识了。我最恨把老子忘在屁股后面的人。” 另一个说：“想到一天亮，老子们就不在了，好刺激。”
一个说：“你真想好了？”
另一个道：“废你妈屁话！”
巴哏突然睁开眼睛。外面的雨似乎小了，或者停了。
“两个青屁股娃娃，竟然在我跟前说死，自不量力，阅历太他妈浅啦。”他乜了一眼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一边用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的少年，一时便为自己的臆想而恼怒，“这两个小杂种纯粹是在开网络玩笑，老子竟然信以为真！”
他又看两个少年一眼，这一看，可是被惊着了。两个少年都相貌清秀，尤其巴哏身边这个，让只对漂亮性感女子感兴趣的巴哏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狗崽子长得确实好看，真他妈的好看极了。他看出来了，两个少年都是乡下人，上下身套着的是时下小青年们极喜欢的那种紧身小衣小裤。但他被疼痛折磨过无数日子的脑子突然灵光呈现，一个人天生好看，不论是什么出身，都是好看，好看，就是好看，而且气度不凡，不服就不是人。他虽然不能说出先天气质带来的高贵，由美貌带来的脱俗，却也知道，穷人家的美人胚子，不管男女，一样让人愿意多瞅几眼。
但他很快就厌烦起来，对身边那两个脑袋挨着脑袋的孩子失去了兴趣。他站起来，像没睡醒似的，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他确实也没睡醒，但双腿还有劲，手臂摆动得也很自然，叼在嘴上的香烟，依旧不会使人对他的来去起疑心。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前脚跨出网吧的门，那两个少年后脚就跟了出来，迅速消失在被雨水冲洗后的清新夜色之中。
巴哏在准备踏上那道铁楼梯时，一脚踩在一片白汪汪的水洼中，之前他以为那地方是干的。猛溅起来的污水喷了他一裤子。他骂骂咧咧地跺了几脚，抓住楼梯栏杆，有些恍惚地将脚抬了上去。晚饭是吃过了，但那碗泡椒牛肉面管不了他的肚子多久，这不，他突然感到肚子饥饿难耐。他停下来，不想将楼道整出了很响的声音，倒把他给吓了一跳。他不得不又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地吸进肚子里去，他坚信这些烟雾不仅具有清空肚子杂物的功效，更有填饱肚子的可能，不，不是可能，是绝对能。这么想来，他竟真的感到又吃了东西似的，肚子不再哗哗哗作响。
在朦胧中，他看到胡同尽头的那面青砖墙，但黑乎乎的一团，不像是墙，倒像是一张阴丹布，挂在胡同外面的那座四十七层的高楼上，那些杂物，树棵，就跟死尸似的，横七竖八地躺着，或被倒吊者，或者被捆绑着。他不知道墙外面的有些什么，他从不到一座建筑物的背后去，就像他从来就厌恶躲在别人的背后活人一样。
在走到铁质楼梯在二楼的转弯处时，巴哏发现原先建造在二楼的那些餐厅，已经变成了住户的房间。在距楼梯最近的那间屋子里，巴哏看到了一个身材苗条，但一张脸跟核桃壳似的，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睡衣，满头火红色头发的中年女人，一直不停地跟一只鹦鹉说着什么。
巴哏从小就喜欢鸟儿，尤其喜欢鸽子和鹦鹉，当然，对八哥也不嫌弃。这下见到一只不停地转着脑袋，机灵地眨着眼睛，说着话的鹦鹉，他立即来了精神。但他很快就被女人的胸部和细长的腰身吸引了过去。他双手抓住栏杆，尽力将身子探出去，以便能听到那女人和鹦鹉究竟在说些什么。
女人画着浓艳的妆，两眼青黑，嘴唇血红，一脸垩质的青白色，让巴哏肚子里一个劲地叫，老子今天见到女鬼了，女鬼原来是这么个样子的，唉，这老阿姨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就凭那身段，就是顶呱呱的性感女人，可惜，那张脸真还不如抹布看起来舒坦。
中年女人好像发怒了，只见她用手绢狠狠地抽了几下鹦鹉，大声叫道：“叫你再嘴贱，叫你再嘴贱，呸！你这贱货，见了谁，都是嘴贱！”
鹦鹉立即被针尖扎了似的叫道：“人之初，性本贱！人之初，性本贱！”
中年女人喝到：“谁教你的？”
鹦鹉道：“你说的，是一个诗人教你的。”
中年女人道：“放屁，是我教你的！”
鹦鹉眼皮不停地眨巴着，翅膀噗噗地扇了几下，在铁条上跳跃着，道：“放屁，是一个诗人教你的。”
中年女人道：“你真贱，贱货！”
鹦鹉的弯喙朝前猛地啄了一下，道：“你真贱，贱货！”
中年女人鼓鼓眼睛，道：“教了你这么久，花了我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连鹦鹉界的专家学者教授都请来了，还是没教好你，只晓得一个劲地学舌，没出息的东西。”
鹦鹉又跳了几跳，脑袋点了点，好像同意女人的话似的，嘴上却道：“你真贱，没出息的东西，贱货！”
鹦鹉又挨了妇人几下，却无法逃离，它的腿脚被铁链拴住。
中年女人照了照镜子，腰身轻柔地扭了几扭，双手从胸部慢慢磨蹭到腰上，臀部，大腿，甚至脚也被她摩挲了几遍，嘴里哼着一支小调，时不时地在镜子前转了几转。
鹦鹉目不转睛地望着女人，只要她转身看它一眼，它就得了指令似的喊道：“你真贱，贱货！你真贱，贱货！”
中年女人在镜子里快活够了，才慢慢地走到鹦鹉跟前，没有为它刚才的话生气。她双手一会儿捧住脸，一会儿捧住乳房，一会撅着屁股，就像面前的东西不是一只鹦鹉，而是一个令她魂不守舍的男人似的，深陷在沉醉无比的气氛里，眼看就要化成一锅浓汤了。
鹦鹉眼睛飞快地眨了几眨，眼珠咕噜噜地转动着，张开翅膀扑打着，在铁杆上跳来跳去，伸长脖子大叫道：“要出事啦！要出事啦！”
中年女人两眼凄迷地望着鹦鹉，嘴巴里说着什么，但鹦鹉这回却没听出来，但它知道她在对它说话，嘴巴半张着。
鹦鹉欢天喜地地大喊：“流口水啦！流口水啦！”
中年女人一惊，旋即从迷幻状态中恢复过来，用手绢揩了揩嘴巴，恶狠狠地瞪了鹦鹉一眼，道：“就你嘴最脏，开口闭口都招人嫌！”
鹦鹉飞快地用嘴在羽毛上蹭了几下，似乎身上发痒。只见它浑身的羽毛纷纷竖立起来，露出白里透红的肉。女人看见了，目光异样，意思是，没想到你也有一身好肉。想要再看，那些羽毛却啪啪啪地倒伏下去，重新将身子牢牢盖住。女人泄了气，身子坐回到沙发里，不料鹦鹉立即将嘴巴伸出去，对着她喊：“人之初，你最贱！人之初，你最贱！”
中年女人笑吟吟地拍了拍身子，旋即也凑了上去，伸出了下巴，好像要跟鹦鹉比试谁的嘴巴尖似的，道：“你说谁呢？”说完，立即换上呲牙咧嘴的样子。
鹦鹉被女人的阵势吓了一跳，便朝铁条另一边蹭去，翻起了白眼：“人之初，我最贱！人之初，我最贱！”
中年女人哈哈大笑：“你要是人，绝对是好奴才，谁都乐于养你。”
鹦鹉道：“谁都乐于养你。”
女人突然换了一副神色，坐在鹦鹉跟前，说：“现在咱们说点正经的，不许乱说，不许撒谎，不许瞎编，照实说来，你能做到吗？”
鹦鹉说：“照实说来。”
女人冷色道：“我要你照实说来。”
鹦鹉说：“我要你照实说来。”
女人咳嗽了几下，舒坦了，才说：“说，我是美女！”
鹦鹉挺胸凸肚地说：“我是美女！”
女人道：“我是美女，说！”
鹦鹉道：“我是美女！”
女人说：“你这就叫鹦鹉脑袋猪脑花，谁来教你，你都开不了窍。你这种东西，连人都不是，还是美女？长牙齿了没有？自己都笑掉了吧？”
鹦鹉摇摆着脑袋，想了想，说：“我这种东西不是人，我是美女！”
女人明白过来了，不料鼻子一酸，竟然哭了出来。
鹦鹉赶紧说：“你这种东西才是人，你是美女！”
女人伸手将鹦鹉抱住，抽泣着说：“到底还是说了一句人话，这辈子就只有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说了句人话。就冲你这句话，我都要活下去，我是美女！”
鹦鹉被女人抱得要窒息了，它本想回答女人的话的，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用嘴和脚，不停都啄着抓扯着女人圆滚滚的胸部。
巴哏也被女人丰满的胸部和细腰给吸引住了，手中的矿泉水瓶子举了起来，裤裆里那玩意儿给汽车修理部的师傅给强力充了气似的，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就坚硬无比，将他那条穿了半个月也没换的运动裤给顶起一大包。眼看着矿泉水瓶子就要朝鹦鹉砸去，突然，女人一个很响的饱嗝，将鹦鹉冲翻，昏迷了过去，翅膀无力地张开，随之慢慢垂了下去。女人似乎也被自己的饱嗝给反方向冲开，踉跄着后退几步，双手胡乱而可笑地挥舞了几下，重重地摔倒在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沙发发出近似饱嗝的一连串声响，将女人狠狠但看起来又十分舒服地弹了几下，最后女人四仰八叉地横在沙发上，似乎也昏迷过去，四肢松软地摊开了。
巴哏最喜欢女人这种姿势。因为这种姿势，他无数次接近犯罪，无数次吞咽口水，乃至时常感到胃胀胃疼，医生总爱给他开昂贵的泮托拉唑肠溶片，后来他在网上查到一种价廉物美的胃药盐酸雷尼替丁，便不再找那个看起来像个公阿姨的医生。
这次，巴哏也接近犯罪，但突然而至的头痛让他软软地坐了下去，屁股一落在铁板上时，眼前就一阵金星乱飞。他赶紧将最后一包阿咖酚散倒进嘴里，喝了一口矿泉水，还看了看瓶中所剩的水，预备着要将最后一滴喝了，才扔掉。他一个女友曾经说，做人不能太浪费。于是他每次拉大便，都确认是全部拉完了的，才起身揩干净屁股。他对女人说，这也叫不浪费，干干净净的。女人说他神经，馊事多。其实两人的馊事都多，最后都因为不敢浪费青春和肉体，还是分道扬镳了。
女人长时间横躺在沙发上，与沙发的颜色一起强烈地刺激着巴哏。他似乎觉得那沙发在女人不省人事一般的状态中，缓慢而诱人地起伏着，空荡荡的屋子变成了一块立方体的水域，女人成了一条鱼，穿着人的衣服，鼻孔里喷着人的气息。巴哏一下子看不清楚女人的脸了，刚才看到的那张比核桃壳还坚硬和丑陋的脸消失了，美人鱼出现了，胸前那两只又圆又大的东西快活地随着沙发和美人鱼的抖动而抖动着，像要掉到地板上去，又像要脱离女人的胸部，一蹿一坠，一收一放，将巴哏带到没有头疼，没有疲惫，没有饥饿，没有张皇，没有贫困，没有荒唐和没有孤独的境界中。
接下来的镜头自然是毫无遮拦的，尽管是在雨后的深夜里，楼梯下的胡同也隐藏在时间最可靠的安谧和沉醉之中。巴哏将手伸进裤裆里，只用去半支烟的工夫，他就让那玩意儿里滚热的水喷射在楼梯上，成为金属的一部分。
喘过气之后，他紧绷的身子软软地靠在楼道栏杆上。他瞥了一眼屋子，那只昏死过去的鹦鹉已经站在了铁条上，腿上仍然栓着那条铁链，正神气活现地叽咕着什么，他已经对这学舌的东西没了兴趣。女人也坐了起来，姿态怪异而难看地蜷缩在沙发里，脸部的核桃特征更加显露无遗。他这才发现刚才那具性感优美的人体，其实就是幻觉。女人像一只曾经在人前人后趾高气扬，如今却被主人遗弃的宠物，气息奄奄地躲避在无人光顾，甚至毫无人气的角落，预备着就这样过完一生，连几米开外的鹦鹉，都拿她不上眼。
跟以往一样，将裤裆里那玩意儿射完之后，他便立刻起身离去，每个女人在那一刻都让他突然产生了厌憎的情绪。
因此，巴哏在朝三楼走去的时候，一定看到了之前他一边提裤子一边毫不留恋地离开的情形，却从未看见过他跟女人重叠在一起，或者鬼贼鬼贼地抓出那根丑陋的玩意儿喷射液体的情形。他曾对人说，真正的男人，从不在乎自己是怎么操女人或者撸那臭玩意儿的，感兴趣的，是女人和空气。
当女人和鹦鹉彻底地退回到深沉的夜色之中，他脚步不轻不重走到了三楼，“今夜你会不会来”的广告条幅和一侧为这歌厅做广告的霓虹灯，就横在了他脸一侧。一阵恶心的感觉袭来，他赶忙佝下腰身，长大了嘴巴，极力让肚子里的酸货吐出来，但除了一溜酸臭、粘糊糊的液体从舌头下面流溢出来之外，呕吐根本就没实质性地发生。这让他感到轻松，他始终将呕吐脏物和拉大便等同，尽管听他说这话的人讥讽他将嘴巴和屁眼等同，但他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他当初还是一个干净少年和青年的时候，就觉得向地上呕吐和拉出大便，都是不文明的行为。
既然没有呕吐，他就觉得自己还是干净的，一个干净的男人，是可以唱歌的，跳舞的，画画的，运动的，谈恋爱与女人做爱的。因此，他按照一年前的记忆朝歌厅走去，要将一年多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个地方耽误的时间弥补回来，最好的方式就是引吭高歌，唱自己喜欢的歌，不管有没有鼓掌喝彩，都要唱。他向来鄙视那些一张嘴就说他们的歌是为什么人唱的人，以为他们其实很假，是在撒谎，是在拿舞台下面傻乎乎的观众听众开涮。
风带来了在城市最底层恣肆横行的臭烘烘的热浪，使得刚才被一阵急雨打湿和降温的空气又使人感觉到被严重污染了似的。城市里的人不会像乡下人那样将自己脱光，躺在院子里，用鸡巴或奶头戳向老天，要将老天爷戳翻下来，他们自诩是文明人，有教养，天再酷热，都要西装革履，在家里更是要注意家教，着装的目的是让人看不到除了脸和手之外的肉，即使有人裸露，除了在健身房折腾和实在耐不住酷暑的胖子，言行举止都显得很收敛和含蓄。巴哏曾经说，要是不洗澡，他们身上的汗臭味，真比乡下人在劳作一天后的汗味要重得多。
巴哏傻眼了。当初只有通过这铁质楼梯才能进去的歌厅，也被改成了居民区。最前的一间屋子里，是两个看起来年过七旬的老人。本来被胃部的恶心和脑袋突然的疼痛折磨着的巴哏却猛地精神起来，十分惊讶地看到了他年少时候最喜欢看到和参与的情景：打架。
巴哏将身子靠住栏杆，挺直了腰身，伸长本来就不短的脖子，将脑袋极力朝前探送出去。尽管多年以来，他都这么做，在这么做的同时，好像总是能看到自己的前生和来世，也能看到自己做出鸟飞状的情形，但他就喜欢这么做，还对人说，他身子很软，连教舞蹈的老师都说他是舞蹈天才，打篮球的老师说他的肌肉软度极佳，弹性更佳，爆发力极强，教短跑的教练也对他赞赏有加，说他随时都可以跟他们练短跑。但他对这些人的赞赏都没在意，他只是每次在偷窥女人或稀奇古怪的情形时，都极为轻松地将身子探出去，比别人要多出大半个身位，自然就比别人看得清楚，看到的人事也就更多。
穿着一件白背心的老男人抓住老女人的双肩，腾出一只手，狂扇女人耳光。老女人只是在鼻孔里发出几声哼哼，嘴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老男人一把掀翻，落在铺着篾席的床上，随即以比一只大猩猩还敏锐的身手跳上去，骑在老女人肚子上，抡起皮肤已经干皱的胳膊，再次朝老女人的脸扇去。
巴哏就跟被人灌了金枪不倒之药似的，兴奋得要跳起来了。他年少时候打过无数次架，更是见过无数次的斗殴，也见过女人打女人，年轻人踢打老年人，却从未见过老年人打老年人，更遑论老男人打老女人。这真是一个发现，巴哏先前对歌厅的消失而产生的愤懑情绪，瞬间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给打消了。老男人的强势让他手脚突然来了力气，似乎自己也要加入到打架行列中似的。老女人的惨叫没让他动心，他始终只对打架本身感兴趣，从来都是肢体之间硬碰硬带给他极大的快感，只关心谁是最后的赢家，至于谁是可怜的失败者，他从不过问，也从未有过丝毫的怜悯，充其量过去踢一脚，道：“你娘的就是这么没用，滚回去，练好了，再来决斗。”
老男人一边打一边骂。巴哏耳朵像一只雏鸟笨重的、还没成形的翅膀似的，使劲地扇了扇，才勉强听清楚，原来老女人跟了老男人一辈子，都过去几十年了，都没给他屙出半男半女来。老男人骂道，眼看就要入土见土地爷了，还是没子孙后代，你这个烂婆娘，你要我无脸见人，更无脸见土地爷，阎王爷。
老女人趁老男人停手，只顾谩骂的当儿，猛地伸出双手，朝男人的脸抓去。老男人猝不及防，干巴巴的栗子脸上，立即就出现了几条血道道。
巴哏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女人尖利的爪子顶端是更锋利的指甲。巴哏在肚子里喊叫，老子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还有这么长而锋利的爪子，简直就是梅超风转世，你娘的，幸好之前跟女人打架，没碰到这样的女人，不然，自己也就是她身上的这个老杂种，转眼之间就给破相了。既然男人比女人更要面子，那男人被破相的惨状，肯定比女人更严重，女人破相，往往担心被男人丢弃，男人被破相，那可是要被整个世界给抛弃，绝对不划算。
老男人并没有像巴哏预测的那样暴怒，而是像一头疲惫至极的狒狒似的，收起了长嘴和爪子，从老女人肚子上滑溜下来，立马又像一个被欺负的孩子似的，委屈地坐到了篾席上，抚着脸，很长时间没有动弹。但很快，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老女人老丝瓜一般的乳房，捏得老女人发出比刚才挨打时还响的尖叫声。只见老女人爬起来，露出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朝男人扑去。老男人似乎早就看穿了女人的把戏，或者太熟悉老女人打架的套路，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因此在女人的牙齿和爪子即将挨着他耳朵的时候，身子一扭，轻巧地避开了女人的锋芒，倒是女人收刹不住，一个狗啃屎，扑在了老男人的背后。老男人抡起右手，就在老女人的屁股上不轻不重，极富节律感地拍打起来，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意，道：“你跟了我几十年，就这两瓣肉中我的意！”
巴哏有些失望地将身子收回去，让肚子顶住栏杆。但在老女人返身坐起来的那一刻，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激动无比地再次将身子探出去。老女人绝不善罢甘休的气势，迫使男人再度发怒。他又一次骑在老女人身上，厉声咒骂她没有本事，竟然几十年来都没给他生出个儿子或女儿来，末了，他俯身下去，张开在巴哏看来已经没几颗牙齿的嘴巴，就含住了老女人裸露在汗衫外的干瘪瘪的乳房。
这时，一条流浪狗出现在楼下，狂吠起来。巴哏和所有的人都不清楚这畜生为何要狂吠，对什么人狂吠。口水再次充满了他嘴巴，顺着口角流了出去，滴在运动衫上，裤裆里的那只丑陋的玩意儿再次坚硬无比，直接顶到了栏杆，痛得他弓起了身子。
那条流浪犬其实就是冲着三楼楼梯口的巴哏来的。这畜生以为这个精瘦高挑的男人是在偷窥它的婆娘，让它婆娘保持了一辈子的贞操，在这个夜晚丢失，让它在犬界很没面子，混不下去了。但没有人在乎它的狂吠，即使是动物保护协会和专门枪杀流浪犬的人。很快，它就没了力气，或者对三楼的人没了兴趣，转身消失在胡同之外。
老女人慢慢放松下去，不再吱声。尽管眼角流出了泪水，但她还是任凭老男人扒下了她的裤子，身子一动不动。
令巴哏失望的是，老女人干瘦萎缩的身子和那条花色逼人的裤子，将老男人的兴致彻底打掉，使他显得更加疯狂和暴烈，猛地从女人的下身蹿到女人身体的上空，随之张开血盆大嘴，再次像个婴儿一样含住了女人黑黑的乳头，狠狠地咬着。
老女人终于有了一点力气，身子努力地动了动，腿脚伸了伸，借此将越来越短小的身子拉长似的。她望着天花板，说：“你老狗日的，生不下孩子，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错吗？几十年前我就说离婚，你狗日的千个万个不答应，在我跟前什么好话都说了，还说你就是梁山伯，许仙。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就跟了你，可你老狗日的把这话都说了一辈子，我也听了一辈子，耳屎都掏了几箩筐，又怎么样？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咬吧，把我咬死了，你老狗日的就可以去找个相好，给你屙出几堆血块块出来，给你养老，给你老狗日的送终。”
老男人突然松开嘴巴，道：“不含了，一点奶水都没有。我天天都想去找我几十年前那个相好……”
话音未落，老女人又像一头母豹一般从篾席上弹射起来，伸出爪子，朝男人的脸抓去：“撕烂你老狗日的臭嘴！”
老男人伸手一挡，老女人就歪在了一边。
就在这时，胡同外马路上开来一辆东风卡车，灯光扫到三楼，将巴哏的身影映在了窗户上，面对窗户的老女人看见了窗外的巴哏。她慌忙中伸出双手，抱住老男人的脖子，将男人拉到自己怀里，猝不及防的老男人在嘴巴重重地砸在女人胸脯上的时候，狠狠一咬，女人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在栏杆上伸出身子的巴哏也受到惊吓，在卡车灯光扫过那一瞬间，就像被人在屁股上朝上推了一把似的翻过栏杆，朝前飞出去一两米的距离后，掉了下去。
老女人清醒过来的时候，老男人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她胡乱地在胸上乱摸，发现两只乳头好好的，只是右边那只有点疼，仔细一瞅，除了老男人的口水和印在乳头上的牙齿印外，基本上没有损伤。但她没忘记刚才看到的窗玻璃上的一个男人的影子，便走到窗边，朝楼梯和楼下张望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却感到害怕，赶紧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老男人听到响动，便在卫生间里喊：“看见什么啦？”老女人肚子里道，老不死的东西，竟然长着千里眼，嘴上却道：“见鬼了！”
巴哏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封死胡同的那堵青砖墙下，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掉落到二楼的时候，碰到一棵树的树枝，然后落到那堆杂物上，并没有死去。但他却没有爬起来，一直就那么死狗样地躺着。
巴哏即使还能看回去，看到自己像猪一样沉睡的往昔，看到那些在他身下被他兴致勃勃地干过，之后就不再入他法眼的女人，看到那些只在桌子上喝酒才肯喊他一声哥们儿的朋友，看到一只公猫追逐一直母耗子的可笑场景，看到一只公狗在强奸一只母狗，被众人斥骂、脚踢，却怎么也不能将那玩意儿从母狗身子里抽出来的喜剧场面，甚至也看到很多人集合在一起，一丝不挂地拥抱着，嘴巴对嘴巴地啃着，说是集体等死的情形，却没有看明白那两个老人打骂了一辈子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矛盾的生活，也就不明白互相谩骂和讥讽，其实与打情骂俏没什么两样，是他们厮守一辈子的基本内容。他之所以那么惊讶，是因为他从没那么经历过。这对于自诩即使拔一根阴毛，都可以抽翻天下男女，拔一根腋毛，都可以闻到阴谋者的散发的气息，拔一根眉毛，就可以看穿人眼睛后面的谎话，拔一根头发，就可以像齐天大圣那样大闹人间天上的巴哏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他之所以走到时下这一步，全在于他总以为他是看穿了这个世道的。
那两个少年在自杀前重新回到网吧，说是还得向几个他们干过的小娘们道别，但话不能直说。道别之后，他们感到小肚子发胀，便走到胡同尽头，在青砖墙下将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泡尿舒坦无比地撒了出去。他们没有发现躺在垃圾堆上的巴哏，但他们身体里喷射出来的热尿，都撒在了巴哏的身上。之后他们带着无比轻快的心情走出胡同，在天亮之前朝着家乡的方向跪了跪，然后手拉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到郊外的一块在晨光中绿得发黑的小树林里，分别将手中的一整瓶农药喝了下去。
巴哏在朝自己的现世看过去的时候，自然也没再看到这两个漂亮少年，也没看到他们在这座城市里打工的父母。他只意识到三楼那对老年夫妇将来还要这么打架，也看到二楼的那个身材妖娆脸蛋却极为难看的女人，在不长不短的未来，一次次地用洒着劣质香水的手绢抽打那只总不合她意的鹦鹉，结果却被盛怒的鹦鹉啄瞎了眼睛，也看到他被一个在网吧里上网的中年男人在撒尿时发现，被送到胡同口旁边的一家私人诊所。那医生虽说被打扰了睡眠，将一张甜瓜脸拉成了马面，却本着治病救人的职业素养，还是指挥着几个人将他放在了一张窄窄的病床上。
那时，巴哏比医生和几个送他来诊所的人还更早更清晰地看到了活动在人的下水中的影子，包括婴儿，女人，男人，蛔虫，飞鸟，大便，硬币，细菌，谗言和无数沾满了血迹的音符，还对医生说，肚子里的肠肠肚肚，都是四三拍的，最后一个音符是休止符，正好安在屁眼上。医生在半梦半醒中说，住嘴，你这个脏人。
但他看不到的是，医生清醒过来，在几个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先是摸了摸他的肚皮，然后击打了一番他的胸脯，又扳开他的嘴巴，仔细地查看着，最后扒开了他眼皮，便将听诊器从脖子上取下来，用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语气说：“死了。”
几个人很吃惊，那个发现巴哏的中年男人道：“这小子的身子刚才都还是热的，鼻孔里还出着气，怎么说死就死了？再说啦，他身上又没有伤痕，肯定没和人打架，也不可能是从楼上摔下来的。”
医生厌恶地看了看几个人，打着哈欠道：“他是瘾君子，毒瘾发作啦。”
巴哏出现在胡同口的时候，一定看到了第二天阳光万箭一般从云层中射下来时，胡同西端被堵死的那堵青砖墙下，有一丛从他第一次进入这胡同时就已经盛开的、似笑非笑地迎对阳光之箭的凌霄花，花丛下一侧一堆堆的破烂或装着破烂的黑色塑料桶，死老鼠干枯空洞的尸体，无数只剩下躯壳的甲虫，还闻到一股浓烈得比充斥在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气息还呛人的尿屎味。
让巴哏懊恼的是，下雨了。他仰起头来，望着雨丝不断的夜空。旁观者或许以为他这动作神态是跟这座城市中的文艺人士学的，那就是，仰起一张被风沙、雨水和时间摩擦过的脸，伸长脖子，紧闭双眸，深沉呼吸，两撇胡须下的嘴巴一张一翕着，一阵子喃喃自语，喉头停止收缩，眉目舒展，一阵子鼻子嘴巴不停地喷吐烟雾，两眼死死地盯着黑暗中清凉的液体，一阵子让两只薄薄大大的招风耳极大限度地张开来，聆听着粉丝一样的雨落在地面或建筑物上时发出的各种声响，然后写成文章，到处炫耀，并要旁观者或读者体会他们在雨中的奇异感受。不，他从未这么诗意过，他只是想去三楼的歌厅唱歌。对，没错，就是那里，从五楼坠下来的条幅上“今夜你会不会来”的艺术字体，依然那么扎眼醒神，甚至带着挑逗和性感的气色，让他在熟悉中又感到了一丝亲切。一年前，他每周总有几天窝在里面，唱唱歌，喝喝酒，发发呆，睡睡觉，钱，不少老板一分，老板也喜欢他这种傻到毫不吝惜钱财的人来照顾其生意。他还看到了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就像唱歌时搂着的妹子被劣质口红涂抹成的血盆大嘴里的牙齿发出的光或被眼影包围着的俗气但明晃晃的眼睛。不过，他尽管没有观察人事的绝佳本事，但还是看出她们的眼神无采，似乎对歌厅中的一切都厌倦之极。但他是那种只要怀里有妹子，裤兜里有香烟，钱包里有票子，肚子里塞满了粪块或脂肪就十二分满足的男人，妹子们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厌不厌世，他都漠不关心。有时他唱累了，搂着一个心仪的妹子，一时竟然忘记了她们是来干什么的，便像情人似的对妹子说，等他发达了，一定来娶她们。妹子们知道那是胡话，却多不搅他的兴，还搭上几句：“有这句话就够了。”“哟，你真还有心！”当然，还是有被他摁在沙发上动弹不得的妹子，听了他的话，立马偏过头来就是一顿猛喷：“娶你妈！就你一身臭肉，你妈不是被穷死，就是被整死，还娶我呢？什么东西！”他被呛，却也不恼，照旧死死地压着话硬肉软的女人，快活得要死不活的。
雨越来越密，满脸黏黏的，果真跟下粉丝似的。几个人从两扇钢化玻璃门里出来，大声嚷嚷着。他听清楚了，他们在为刚才的游戏争吵得面红耳赤，之后又兴奋得手舞足蹈，过了一会儿，他们中有人先是伸了伸懒腰，露出瘦而脏的肚皮，又猛一个哈欠，眼泪都给憋出来，随即站起来，大声道，肚子饿了，要出去吃点东西，等老子们肚子圆满了，再回来同你们这些傻日的决一死战。
原来是一座网吧。巴哏探头看了看网吧外面通向三楼，建在整幢楼层边上的铁质楼梯，业已被夜雨裹了个严实，便想，时候还早，不如先上上网，等精神气来了，再上去也不迟，加上脑袋又隐隐作疼，他想在网吧里休息一下。
网吧里人很多，他找了两圈，才在靠近卫生间的一排电脑前找了个空位。他一屁股坐下去，打开电脑，趁显示器还没显示时，他麻利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包，旋即打开了矿泉水瓶子的盖子。旁边是两个长相清秀，身板单薄的玲珑少年，靠近他的那个转过头来，满脸愠怒地看着他：“老大哎，有没有搞错，你关我的机子干啥？”他赶忙朝桌子下一看，原来自己右手边的主机是少年的。他这才发现这间网吧的主机都放在桌子下左边的。他又伸出手去，摁了少年的主机，抱歉地笑了笑。少年抿了抿嘴，也没再多说。他摁了自己那台电脑的主机按钮，重新拿起那小小的纸包，神态怪异地瞅着它。那少年瞥见他将那个小包打开，两眼顿地发亮，将身子倾斜过来，几乎要触到他耳朵了，轻声叫了一声：“呀，你是嗨哥呀？”最里边那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少年立即将嘴和脸越过同伴戳到他跟前：“是溜冰吗？哇噻，绝对的冰哥。粉哥哥，有多的吗？有多的吗？还有吗？”他慢悠悠地将那小包的里层白纸展开，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撮着，抬起下巴，张大了嘴，喉头凸显，然后迅速而又小心地将里面的白面倒进了嘴里，靠近他的那少年麻利地将矿泉水瓶子递给他，他猛地灌了几口，嘴巴和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他满意地嘘了口气，看了看两个少年，说：“可别乱说，要挨刀砍脑壳的。”黄头发少年说：“不就嗨粉溜冰吗？老子见多了。”中间那少年说：“大哥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吃粉，肯定上过山了。”担心他不懂，就停下手中的活，说，“上山，就是蹲号子。大哥，你是刚下山吧？”眼睛突然大睁，“哇噻，你刚出来，就又嗨上了？够横！”黄头发少年白了两人一样，嘟囔道：“横个锤子，他脸上肚皮上连一块刀疤都没有。”
这时，网管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对巴哏道：“你在干什么？”
巴哏将那撕开的小包给网管看，网管看了看，就扔在桌子上，道：“阿加分散？什么玩意儿？你在我们这里嗨这种东西？”
少年也拿起那小纸片，大声念道：“阿加分散，阿加分散，不是白粉，是什么？”
巴哏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稀里哗啦地划过，在浏览器中搜出纸片上的那种药，挖苦道：“原以为我这种高中毕业的人才是废品渣滓，没想到还有比我更废更渣的，哈哈！”他短促而恶毒地嘲笑了几声，指着那几个字，慢腾腾地说：“阿咖酚散，治脑壳痛的。你们他娘的连咖啡都没喝过？没喝过，还没见过？没见过，老师也没教过？老师没教过，你也没听说过？最低程度也不能将咖啡的咖念成加呀。哈哈，把老子的两个踝关节都笑出了四个包！”
网管肚子里冒了火，却也顾忌网吧营生，只得咬咬牙，做出威严的神色，道：“不许再在我们网吧里吃这种粉粉儿！”说罢，像一个做工精致的充气娃娃一般走开了。
巴哏肚子里道，他娘的，这网吧里的男人，怎么都长了一副女人的样子？
巴哏早已不玩游戏了，在流行操作杆游戏的那阵，他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到了电脑时代，他却没兴趣了。QQ上还是那些人，企鹅最多，装着很含蓄、稳重和隐忍似的，每次他打开QQ，就恨不能掐死它们。没有人发消息给他，他也没任何消息需要发给他们。没有人动一动他们的企鹅，他也就没有丝毫的兴趣和耐心，用鼠标箭头戳翻那些已经在电脑里冬眠了无数时日的企鹅。一时间，他感到身子突然被人从脖子以下砍去了似的，空气中只挂着这只满是乱发，两侧长着一对又大又薄，对着灯光便接近透明的耳朵，鼻梁高挺，眉毛如刀锋，嘴唇上长有胡子的脑袋。头痛消失了，他时下只有购买头痛粉解决身体需要的能力了，但只要脑子不炸，他相信他还是能挺过这个夜晚的，可以好好唱几首歌曲的，然后美美睡一觉，然后到步行街去吃西餐，然后找一个白脸细腰长腿的妹子，不是歌厅里的，而是翠香楼里的，他听哥们儿说，楼上刚刚从外地搞了十几个活鲜鲜水灵灵娇滴滴的妹子，都是十六七岁的。他要不是这几日囊中羞涩，早就光顾那好地方了。
这么寻思着，他不再追究身子是如何突然从脖子以下消失的，他点燃一支香烟，舒坦潇洒地吐了几口，身子轻飘飘地靠在了沙发背上，看样子舒服得不行，连他撩起衣服挠痒时露出的肚脐眼，都跟突然捡到一把大钞的独眼汉子在傻笑一样。
网吧的年轻人声嘶力竭、肆无忌惮地吼叫着，一会儿双手猛拍桌子或键盘，一会儿狂吐香烟青涩的烟雾，一会儿倒在椅子里，将散发着臭味的双脚在空中狂乱地摆动之后，以各种姿势横放在电脑前，一会儿搂着一个满脸苍白的女子或一个肥大的男人的圆脑袋，一会儿吹着口哨，一会儿用最恶毒肮脏地话谩骂对手，一会儿将手伸进裤裆里，抓住那根棍子狂撸，直到那股腥臭的水喷射出来，一会儿倒在椅子里，睡态怪异地睡了过去……他们用游戏将青春期的力气和色彩都表现了出来，他们互相呼应，支持，又互相埋怨，指责，臭骂，巴哏还看到过他们因争执不下而恼羞成怒，最后大打出手的情形。
巴哏眼皮干涩，一合上，就打起盹来，却没有睡下去。朦胧中，他听到那两个少年停止游戏后在QQ和微博上与人对话的声音。
一个对另一个说：“还有半个钟头，你准备好了吗？”
另一个回答道：“早准备好了，老子活着都不怕，还怕死？”
一个说：“我跟我老爸老妈都说过了，这样下去忒没意思，可他们耳朵塞，听不出来，也不想听。你到这里也快两年了吧？”
另一个说：“两年多了，比你早一个月。”
一个说：“天亮就干。不过，我们先到郊区的山坡上，朝老家跪一跪。”
另一个说：“要跪你跪，老子只跪我自己。”
一个说：“随便你。到了阴间，我们还是兄弟，可不许到时候反悔，装着不认识了。我最恨把老子忘在屁股后面的人。” 另一个说：“想到一天亮，老子们就不在了，好刺激。”
一个说：“你真想好了？”
另一个道：“废你妈屁话！”
巴哏突然睁开眼睛。外面的雨似乎小了，或者停了。
“两个青屁股娃娃，竟然在我跟前说死，自不量力，阅历太他妈浅啦。”他乜了一眼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一边用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的少年，一时便为自己的臆想而恼怒，“这两个小杂种纯粹是在开网络玩笑，老子竟然信以为真！”
他又看两个少年一眼，这一看，可是被惊着了。两个少年都相貌清秀，尤其巴哏身边这个，让只对漂亮性感女子感兴趣的巴哏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狗崽子长得确实好看，真他妈的好看极了。他看出来了，两个少年都是乡下人，上下身套着的是时下小青年们极喜欢的那种紧身小衣小裤。但他被疼痛折磨过无数日子的脑子突然灵光呈现，一个人天生好看，不论是什么出身，都是好看，好看，就是好看，而且气度不凡，不服就不是人。他虽然不能说出先天气质带来的高贵，由美貌带来的脱俗，却也知道，穷人家的美人胚子，不管男女，一样让人愿意多瞅几眼。
但他很快就厌烦起来，对身边那两个脑袋挨着脑袋的孩子失去了兴趣。他站起来，像没睡醒似的，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他确实也没睡醒，但双腿还有劲，手臂摆动得也很自然，叼在嘴上的香烟，依旧不会使人对他的来去起疑心。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前脚跨出网吧的门，那两个少年后脚就跟了出来，迅速消失在被雨水冲洗后的清新夜色之中。
巴哏在准备踏上那道铁楼梯时，一脚踩在一片白汪汪的水洼中，之前他以为那地方是干的。猛溅起来的污水喷了他一裤子。他骂骂咧咧地跺了几脚，抓住楼梯栏杆，有些恍惚地将脚抬了上去。晚饭是吃过了，但那碗泡椒牛肉面管不了他的肚子多久，这不，他突然感到肚子饥饿难耐。他停下来，不想将楼道整出了很响的声音，倒把他给吓了一跳。他不得不又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地吸进肚子里去，他坚信这些烟雾不仅具有清空肚子杂物的功效，更有填饱肚子的可能，不，不是可能，是绝对能。这么想来，他竟真的感到又吃了东西似的，肚子不再哗哗哗作响。
在朦胧中，他看到胡同尽头的那面青砖墙，但黑乎乎的一团，不像是墙，倒像是一张阴丹布，挂在胡同外面的那座四十七层的高楼上，那些杂物，树棵，就跟死尸似的，横七竖八地躺着，或被倒吊者，或者被捆绑着。他不知道墙外面的有些什么，他从不到一座建筑物的背后去，就像他从来就厌恶躲在别人的背后活人一样。
在走到铁质楼梯在二楼的转弯处时，巴哏发现原先建造在二楼的那些餐厅，已经变成了住户的房间。在距楼梯最近的那间屋子里，巴哏看到了一个身材苗条，但一张脸跟核桃壳似的，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睡衣，满头火红色头发的中年女人，一直不停地跟一只鹦鹉说着什么。
巴哏从小就喜欢鸟儿，尤其喜欢鸽子和鹦鹉，当然，对八哥也不嫌弃。这下见到一只不停地转着脑袋，机灵地眨着眼睛，说着话的鹦鹉，他立即来了精神。但他很快就被女人的胸部和细长的腰身吸引了过去。他双手抓住栏杆，尽力将身子探出去，以便能听到那女人和鹦鹉究竟在说些什么。
女人画着浓艳的妆，两眼青黑，嘴唇血红，一脸垩质的青白色，让巴哏肚子里一个劲地叫，老子今天见到女鬼了，女鬼原来是这么个样子的，唉，这老阿姨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就凭那身段，就是顶呱呱的性感女人，可惜，那张脸真还不如抹布看起来舒坦。
中年女人好像发怒了，只见她用手绢狠狠地抽了几下鹦鹉，大声叫道：“叫你再嘴贱，叫你再嘴贱，呸！你这贱货，见了谁，都是嘴贱！”
鹦鹉立即被针尖扎了似的叫道：“人之初，性本贱！人之初，性本贱！”
中年女人喝到：“谁教你的？”
鹦鹉道：“你说的，是一个诗人教你的。”
中年女人道：“放屁，是我教你的！”
鹦鹉眼皮不停地眨巴着，翅膀噗噗地扇了几下，在铁条上跳跃着，道：“放屁，是一个诗人教你的。”
中年女人道：“你真贱，贱货！”
鹦鹉的弯喙朝前猛地啄了一下，道：“你真贱，贱货！”
中年女人鼓鼓眼睛，道：“教了你这么久，花了我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连鹦鹉界的专家学者教授都请来了，还是没教好你，只晓得一个劲地学舌，没出息的东西。”
鹦鹉又跳了几跳，脑袋点了点，好像同意女人的话似的，嘴上却道：“你真贱，没出息的东西，贱货！”
鹦鹉又挨了妇人几下，却无法逃离，它的腿脚被铁链拴住。
中年女人照了照镜子，腰身轻柔地扭了几扭，双手从胸部慢慢磨蹭到腰上，臀部，大腿，甚至脚也被她摩挲了几遍，嘴里哼着一支小调，时不时地在镜子前转了几转。
鹦鹉目不转睛地望着女人，只要她转身看它一眼，它就得了指令似的喊道：“你真贱，贱货！你真贱，贱货！”
中年女人在镜子里快活够了，才慢慢地走到鹦鹉跟前，没有为它刚才的话生气。她双手一会儿捧住脸，一会儿捧住乳房，一会撅着屁股，就像面前的东西不是一只鹦鹉，而是一个令她魂不守舍的男人似的，深陷在沉醉无比的气氛里，眼看就要化成一锅浓汤了。
鹦鹉眼睛飞快地眨了几眨，眼珠咕噜噜地转动着，张开翅膀扑打着，在铁杆上跳来跳去，伸长脖子大叫道：“要出事啦！要出事啦！”
中年女人两眼凄迷地望着鹦鹉，嘴巴里说着什么，但鹦鹉这回却没听出来，但它知道她在对它说话，嘴巴半张着。
鹦鹉欢天喜地地大喊：“流口水啦！流口水啦！”
中年女人一惊，旋即从迷幻状态中恢复过来，用手绢揩了揩嘴巴，恶狠狠地瞪了鹦鹉一眼，道：“就你嘴最脏，开口闭口都招人嫌！”
鹦鹉飞快地用嘴在羽毛上蹭了几下，似乎身上发痒。只见它浑身的羽毛纷纷竖立起来，露出白里透红的肉。女人看见了，目光异样，意思是，没想到你也有一身好肉。想要再看，那些羽毛却啪啪啪地倒伏下去，重新将身子牢牢盖住。女人泄了气，身子坐回到沙发里，不料鹦鹉立即将嘴巴伸出去，对着她喊：“人之初，你最贱！人之初，你最贱！”
中年女人笑吟吟地拍了拍身子，旋即也凑了上去，伸出了下巴，好像要跟鹦鹉比试谁的嘴巴尖似的，道：“你说谁呢？”说完，立即换上呲牙咧嘴的样子。
鹦鹉被女人的阵势吓了一跳，便朝铁条另一边蹭去，翻起了白眼：“人之初，我最贱！人之初，我最贱！”
中年女人哈哈大笑：“你要是人，绝对是好奴才，谁都乐于养你。”
鹦鹉道：“谁都乐于养你。”
女人突然换了一副神色，坐在鹦鹉跟前，说：“现在咱们说点正经的，不许乱说，不许撒谎，不许瞎编，照实说来，你能做到吗？”
鹦鹉说：“照实说来。”
女人冷色道：“我要你照实说来。”
鹦鹉说：“我要你照实说来。”
女人咳嗽了几下，舒坦了，才说：“说，我是美女！”
鹦鹉挺胸凸肚地说：“我是美女！”
女人道：“我是美女，说！”
鹦鹉道：“我是美女！”
女人说：“你这就叫鹦鹉脑袋猪脑花，谁来教你，你都开不了窍。你这种东西，连人都不是，还是美女？长牙齿了没有？自己都笑掉了吧？”
鹦鹉摇摆着脑袋，想了想，说：“我这种东西不是人，我是美女！”
女人明白过来了，不料鼻子一酸，竟然哭了出来。
鹦鹉赶紧说：“你这种东西才是人，你是美女！”
女人伸手将鹦鹉抱住，抽泣着说：“到底还是说了一句人话，这辈子就只有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说了句人话。就冲你这句话，我都要活下去，我是美女！”
鹦鹉被女人抱得要窒息了，它本想回答女人的话的，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用嘴和脚，不停都啄着抓扯着女人圆滚滚的胸部。
巴哏也被女人丰满的胸部和细腰给吸引住了，手中的矿泉水瓶子举了起来，裤裆里那玩意儿给汽车修理部的师傅给强力充了气似的，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就坚硬无比，将他那条穿了半个月也没换的运动裤给顶起一大包。眼看着矿泉水瓶子就要朝鹦鹉砸去，突然，女人一个很响的饱嗝，将鹦鹉冲翻，昏迷了过去，翅膀无力地张开，随之慢慢垂了下去。女人似乎也被自己的饱嗝给反方向冲开，踉跄着后退几步，双手胡乱而可笑地挥舞了几下，重重地摔倒在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沙发发出近似饱嗝的一连串声响，将女人狠狠但看起来又十分舒服地弹了几下，最后女人四仰八叉地横在沙发上，似乎也昏迷过去，四肢松软地摊开了。
巴哏最喜欢女人这种姿势。因为这种姿势，他无数次接近犯罪，无数次吞咽口水，乃至时常感到胃胀胃疼，医生总爱给他开昂贵的泮托拉唑肠溶片，后来他在网上查到一种价廉物美的胃药盐酸雷尼替丁，便不再找那个看起来像个公阿姨的医生。
这次，巴哏也接近犯罪，但突然而至的头痛让他软软地坐了下去，屁股一落在铁板上时，眼前就一阵金星乱飞。他赶紧将最后一包阿咖酚散倒进嘴里，喝了一口矿泉水，还看了看瓶中所剩的水，预备着要将最后一滴喝了，才扔掉。他一个女友曾经说，做人不能太浪费。于是他每次拉大便，都确认是全部拉完了的，才起身揩干净屁股。他对女人说，这也叫不浪费，干干净净的。女人说他神经，馊事多。其实两人的馊事都多，最后都因为不敢浪费青春和肉体，还是分道扬镳了。
女人长时间横躺在沙发上，与沙发的颜色一起强烈地刺激着巴哏。他似乎觉得那沙发在女人不省人事一般的状态中，缓慢而诱人地起伏着，空荡荡的屋子变成了一块立方体的水域，女人成了一条鱼，穿着人的衣服，鼻孔里喷着人的气息。巴哏一下子看不清楚女人的脸了，刚才看到的那张比核桃壳还坚硬和丑陋的脸消失了，美人鱼出现了，胸前那两只又圆又大的东西快活地随着沙发和美人鱼的抖动而抖动着，像要掉到地板上去，又像要脱离女人的胸部，一蹿一坠，一收一放，将巴哏带到没有头疼，没有疲惫，没有饥饿，没有张皇，没有贫困，没有荒唐和没有孤独的境界中。
接下来的镜头自然是毫无遮拦的，尽管是在雨后的深夜里，楼梯下的胡同也隐藏在时间最可靠的安谧和沉醉之中。巴哏将手伸进裤裆里，只用去半支烟的工夫，他就让那玩意儿里滚热的水喷射在楼梯上，成为金属的一部分。
喘过气之后，他紧绷的身子软软地靠在楼道栏杆上。他瞥了一眼屋子，那只昏死过去的鹦鹉已经站在了铁条上，腿上仍然栓着那条铁链，正神气活现地叽咕着什么，他已经对这学舌的东西没了兴趣。女人也坐了起来，姿态怪异而难看地蜷缩在沙发里，脸部的核桃特征更加显露无遗。他这才发现刚才那具性感优美的人体，其实就是幻觉。女人像一只曾经在人前人后趾高气扬，如今却被主人遗弃的宠物，气息奄奄地躲避在无人光顾，甚至毫无人气的角落，预备着就这样过完一生，连几米开外的鹦鹉，都拿她不上眼。
跟以往一样，将裤裆里那玩意儿射完之后，他便立刻起身离去，每个女人在那一刻都让他突然产生了厌憎的情绪。
因此，巴哏在朝三楼走去的时候，一定看到了之前他一边提裤子一边毫不留恋地离开的情形，却从未看见过他跟女人重叠在一起，或者鬼贼鬼贼地抓出那根丑陋的玩意儿喷射液体的情形。他曾对人说，真正的男人，从不在乎自己是怎么操女人或者撸那臭玩意儿的，感兴趣的，是女人和空气。
当女人和鹦鹉彻底地退回到深沉的夜色之中，他脚步不轻不重走到了三楼，“今夜你会不会来”的广告条幅和一侧为这歌厅做广告的霓虹灯，就横在了他脸一侧。一阵恶心的感觉袭来，他赶忙佝下腰身，长大了嘴巴，极力让肚子里的酸货吐出来，但除了一溜酸臭、粘糊糊的液体从舌头下面流溢出来之外，呕吐根本就没实质性地发生。这让他感到轻松，他始终将呕吐脏物和拉大便等同，尽管听他说这话的人讥讽他将嘴巴和屁眼等同，但他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他当初还是一个干净少年和青年的时候，就觉得向地上呕吐和拉出大便，都是不文明的行为。
既然没有呕吐，他就觉得自己还是干净的，一个干净的男人，是可以唱歌的，跳舞的，画画的，运动的，谈恋爱与女人做爱的。因此，他按照一年前的记忆朝歌厅走去，要将一年多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个地方耽误的时间弥补回来，最好的方式就是引吭高歌，唱自己喜欢的歌，不管有没有鼓掌喝彩，都要唱。他向来鄙视那些一张嘴就说他们的歌是为什么人唱的人，以为他们其实很假，是在撒谎，是在拿舞台下面傻乎乎的观众听众开涮。
风带来了在城市最底层恣肆横行的臭烘烘的热浪，使得刚才被一阵急雨打湿和降温的空气又使人感觉到被严重污染了似的。城市里的人不会像乡下人那样将自己脱光，躺在院子里，用鸡巴或奶头戳向老天，要将老天爷戳翻下来，他们自诩是文明人，有教养，天再酷热，都要西装革履，在家里更是要注意家教，着装的目的是让人看不到除了脸和手之外的肉，即使有人裸露，除了在健身房折腾和实在耐不住酷暑的胖子，言行举止都显得很收敛和含蓄。巴哏曾经说，要是不洗澡，他们身上的汗臭味，真比乡下人在劳作一天后的汗味要重得多。
巴哏傻眼了。当初只有通过这铁质楼梯才能进去的歌厅，也被改成了居民区。最前的一间屋子里，是两个看起来年过七旬的老人。本来被胃部的恶心和脑袋突然的疼痛折磨着的巴哏却猛地精神起来，十分惊讶地看到了他年少时候最喜欢看到和参与的情景：打架。
巴哏将身子靠住栏杆，挺直了腰身，伸长本来就不短的脖子，将脑袋极力朝前探送出去。尽管多年以来，他都这么做，在这么做的同时，好像总是能看到自己的前生和来世，也能看到自己做出鸟飞状的情形，但他就喜欢这么做，还对人说，他身子很软，连教舞蹈的老师都说他是舞蹈天才，打篮球的老师说他的肌肉软度极佳，弹性更佳，爆发力极强，教短跑的教练也对他赞赏有加，说他随时都可以跟他们练短跑。但他对这些人的赞赏都没在意，他只是每次在偷窥女人或稀奇古怪的情形时，都极为轻松地将身子探出去，比别人要多出大半个身位，自然就比别人看得清楚，看到的人事也就更多。
穿着一件白背心的老男人抓住老女人的双肩，腾出一只手，狂扇女人耳光。老女人只是在鼻孔里发出几声哼哼，嘴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老男人一把掀翻，落在铺着篾席的床上，随即以比一只大猩猩还敏锐的身手跳上去，骑在老女人肚子上，抡起皮肤已经干皱的胳膊，再次朝老女人的脸扇去。
巴哏就跟被人灌了金枪不倒之药似的，兴奋得要跳起来了。他年少时候打过无数次架，更是见过无数次的斗殴，也见过女人打女人，年轻人踢打老年人，却从未见过老年人打老年人，更遑论老男人打老女人。这真是一个发现，巴哏先前对歌厅的消失而产生的愤懑情绪，瞬间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给打消了。老男人的强势让他手脚突然来了力气，似乎自己也要加入到打架行列中似的。老女人的惨叫没让他动心，他始终只对打架本身感兴趣，从来都是肢体之间硬碰硬带给他极大的快感，只关心谁是最后的赢家，至于谁是可怜的失败者，他从不过问，也从未有过丝毫的怜悯，充其量过去踢一脚，道：“你娘的就是这么没用，滚回去，练好了，再来决斗。”
老男人一边打一边骂。巴哏耳朵像一只雏鸟笨重的、还没成形的翅膀似的，使劲地扇了扇，才勉强听清楚，原来老女人跟了老男人一辈子，都过去几十年了，都没给他屙出半男半女来。老男人骂道，眼看就要入土见土地爷了，还是没子孙后代，你这个烂婆娘，你要我无脸见人，更无脸见土地爷，阎王爷。
老女人趁老男人停手，只顾谩骂的当儿，猛地伸出双手，朝男人的脸抓去。老男人猝不及防，干巴巴的栗子脸上，立即就出现了几条血道道。
巴哏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女人尖利的爪子顶端是更锋利的指甲。巴哏在肚子里喊叫，老子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还有这么长而锋利的爪子，简直就是梅超风转世，你娘的，幸好之前跟女人打架，没碰到这样的女人，不然，自己也就是她身上的这个老杂种，转眼之间就给破相了。既然男人比女人更要面子，那男人被破相的惨状，肯定比女人更严重，女人破相，往往担心被男人丢弃，男人被破相，那可是要被整个世界给抛弃，绝对不划算。
老男人并没有像巴哏预测的那样暴怒，而是像一头疲惫至极的狒狒似的，收起了长嘴和爪子，从老女人肚子上滑溜下来，立马又像一个被欺负的孩子似的，委屈地坐到了篾席上，抚着脸，很长时间没有动弹。但很快，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老女人老丝瓜一般的乳房，捏得老女人发出比刚才挨打时还响的尖叫声。只见老女人爬起来，露出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朝男人扑去。老男人似乎早就看穿了女人的把戏，或者太熟悉老女人打架的套路，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因此在女人的牙齿和爪子即将挨着他耳朵的时候，身子一扭，轻巧地避开了女人的锋芒，倒是女人收刹不住，一个狗啃屎，扑在了老男人的背后。老男人抡起右手，就在老女人的屁股上不轻不重，极富节律感地拍打起来，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意，道：“你跟了我几十年，就这两瓣肉中我的意！”
巴哏有些失望地将身子收回去，让肚子顶住栏杆。但在老女人返身坐起来的那一刻，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激动无比地再次将身子探出去。老女人绝不善罢甘休的气势，迫使男人再度发怒。他又一次骑在老女人身上，厉声咒骂她没有本事，竟然几十年来都没给他生出个儿子或女儿来，末了，他俯身下去，张开在巴哏看来已经没几颗牙齿的嘴巴，就含住了老女人裸露在汗衫外的干瘪瘪的乳房。
这时，一条流浪狗出现在楼下，狂吠起来。巴哏和所有的人都不清楚这畜生为何要狂吠，对什么人狂吠。口水再次充满了他嘴巴，顺着口角流了出去，滴在运动衫上，裤裆里的那只丑陋的玩意儿再次坚硬无比，直接顶到了栏杆，痛得他弓起了身子。
那条流浪犬其实就是冲着三楼楼梯口的巴哏来的。这畜生以为这个精瘦高挑的男人是在偷窥它的婆娘，让它婆娘保持了一辈子的贞操，在这个夜晚丢失，让它在犬界很没面子，混不下去了。但没有人在乎它的狂吠，即使是动物保护协会和专门枪杀流浪犬的人。很快，它就没了力气，或者对三楼的人没了兴趣，转身消失在胡同之外。
老女人慢慢放松下去，不再吱声。尽管眼角流出了泪水，但她还是任凭老男人扒下了她的裤子，身子一动不动。
令巴哏失望的是，老女人干瘦萎缩的身子和那条花色逼人的裤子，将老男人的兴致彻底打掉，使他显得更加疯狂和暴烈，猛地从女人的下身蹿到女人身体的上空，随之张开血盆大嘴，再次像个婴儿一样含住了女人黑黑的乳头，狠狠地咬着。
老女人终于有了一点力气，身子努力地动了动，腿脚伸了伸，借此将越来越短小的身子拉长似的。她望着天花板，说：“你老狗日的，生不下孩子，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错吗？几十年前我就说离婚，你狗日的千个万个不答应，在我跟前什么好话都说了，还说你就是梁山伯，许仙。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就跟了你，可你老狗日的把这话都说了一辈子，我也听了一辈子，耳屎都掏了几箩筐，又怎么样？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咬吧，把我咬死了，你老狗日的就可以去找个相好，给你屙出几堆血块块出来，给你养老，给你老狗日的送终。”
老男人突然松开嘴巴，道：“不含了，一点奶水都没有。我天天都想去找我几十年前那个相好……”
话音未落，老女人又像一头母豹一般从篾席上弹射起来，伸出爪子，朝男人的脸抓去：“撕烂你老狗日的臭嘴！”
老男人伸手一挡，老女人就歪在了一边。
就在这时，胡同外马路上开来一辆东风卡车，灯光扫到三楼，将巴哏的身影映在了窗户上，面对窗户的老女人看见了窗外的巴哏。她慌忙中伸出双手，抱住老男人的脖子，将男人拉到自己怀里，猝不及防的老男人在嘴巴重重地砸在女人胸脯上的时候，狠狠一咬，女人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在栏杆上伸出身子的巴哏也受到惊吓，在卡车灯光扫过那一瞬间，就像被人在屁股上朝上推了一把似的翻过栏杆，朝前飞出去一两米的距离后，掉了下去。
老女人清醒过来的时候，老男人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她胡乱地在胸上乱摸，发现两只乳头好好的，只是右边那只有点疼，仔细一瞅，除了老男人的口水和印在乳头上的牙齿印外，基本上没有损伤。但她没忘记刚才看到的窗玻璃上的一个男人的影子，便走到窗边，朝楼梯和楼下张望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却感到害怕，赶紧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老男人听到响动，便在卫生间里喊：“看见什么啦？”老女人肚子里道，老不死的东西，竟然长着千里眼，嘴上却道：“见鬼了！”
巴哏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封死胡同的那堵青砖墙下，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掉落到二楼的时候，碰到一棵树的树枝，然后落到那堆杂物上，并没有死去。但他却没有爬起来，一直就那么死狗样地躺着。
巴哏即使还能看回去，看到自己像猪一样沉睡的往昔，看到那些在他身下被他兴致勃勃地干过，之后就不再入他法眼的女人，看到那些只在桌子上喝酒才肯喊他一声哥们儿的朋友，看到一只公猫追逐一直母耗子的可笑场景，看到一只公狗在强奸一只母狗，被众人斥骂、脚踢，却怎么也不能将那玩意儿从母狗身子里抽出来的喜剧场面，甚至也看到很多人集合在一起，一丝不挂地拥抱着，嘴巴对嘴巴地啃着，说是集体等死的情形，却没有看明白那两个老人打骂了一辈子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矛盾的生活，也就不明白互相谩骂和讥讽，其实与打情骂俏没什么两样，是他们厮守一辈子的基本内容。他之所以那么惊讶，是因为他从没那么经历过。这对于自诩即使拔一根阴毛，都可以抽翻天下男女，拔一根腋毛，都可以闻到阴谋者的散发的气息，拔一根眉毛，就可以看穿人眼睛后面的谎话，拔一根头发，就可以像齐天大圣那样大闹人间天上的巴哏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他之所以走到时下这一步，全在于他总以为他是看穿了这个世道的。
那两个少年在自杀前重新回到网吧，说是还得向几个他们干过的小娘们道别，但话不能直说。道别之后，他们感到小肚子发胀，便走到胡同尽头，在青砖墙下将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泡尿舒坦无比地撒了出去。他们没有发现躺在垃圾堆上的巴哏，但他们身体里喷射出来的热尿，都撒在了巴哏的身上。之后他们带着无比轻快的心情走出胡同，在天亮之前朝着家乡的方向跪了跪，然后手拉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到郊外的一块在晨光中绿得发黑的小树林里，分别将手中的一整瓶农药喝了下去。
巴哏在朝自己的现世看过去的时候，自然也没再看到这两个漂亮少年，也没看到他们在这座城市里打工的父母。他只意识到三楼那对老年夫妇将来还要这么打架，也看到二楼的那个身材妖娆脸蛋却极为难看的女人，在不长不短的未来，一次次地用洒着劣质香水的手绢抽打那只总不合她意的鹦鹉，结果却被盛怒的鹦鹉啄瞎了眼睛，也看到他被一个在网吧里上网的中年男人在撒尿时发现，被送到胡同口旁边的一家私人诊所。那医生虽说被打扰了睡眠，将一张甜瓜脸拉成了马面，却本着治病救人的职业素养，还是指挥着几个人将他放在了一张窄窄的病床上。
那时，巴哏比医生和几个送他来诊所的人还更早更清晰地看到了活动在人的下水中的影子，包括婴儿，女人，男人，蛔虫，飞鸟，大便，硬币，细菌，谗言和无数沾满了血迹的音符，还对医生说，肚子里的肠肠肚肚，都是四三拍的，最后一个音符是休止符，正好安在屁眼上。医生在半梦半醒中说，住嘴，你这个脏人。
但他看不到的是，医生清醒过来，在几个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先是摸了摸他的肚皮，然后击打了一番他的胸脯，又扳开他的嘴巴，仔细地查看着，最后扒开了他眼皮，便将听诊器从脖子上取下来，用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语气说：“死了。”
几个人很吃惊，那个发现巴哏的中年男人道：“这小子的身子刚才都还是热的，鼻孔里还出着气，怎么说死就死了？再说啦，他身上又没有伤痕，肯定没和人打架，也不可能是从楼上摔下来的。”
医生厌恶地看了看几个人，打着哈欠道：“他是瘾君子，毒瘾发作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