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吴钩初试（下）
却说刘裕率兵一路夜宿晓行，所率又是北府精锐，不日便至吴地，于钱塘江北岸山林茂密处安营，多立营寨，大张旗鼓，制造了晋军主力南下的假象。孙恩军屡屡派小股部队前来试探，皆被刘裕率兵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打败，于是两军便在之江两岸对峙，刘裕人少不敢强渡，两军相持不下。
一日，刘裕军斥候来报，孙恩妹夫卢循原本集结重兵欲攻打建康，怎奈建康城池坚固，又听闻晋军主力南下，便匆匆率兵撤退，前部先锋已距我军不远。刘道规大叫：“不好，若卢循自西北而来，与孙恩军形成合围之势，我军危矣。”孟怀玉道：“自入吴地，贼寇不堪一击，纵有百万，有何惧哉？”刘裕道：“敌众我寡，不可轻敌，现下兵分三路，我率人往北打探消息，怀玉随我而去，我策应你逃出包围，往辅国将军处请求援兵，道则留守大营，多立滚木礌石，不可轻易出击。”众人领诺，刘祎三人欲随刘裕而去，众人不许，三人坚持要往，刘裕执拗不过，也想着该让三人出来历练历练，见见世面了，便让刘祎和李朔之随行，让杨晔留下来帮助刘道规打点大营事务。
刘裕率刘祎、孟怀玉等二十余骑一路北上，约莫一百余里，未见异样。刘裕便命孟怀玉驰马北上求援，自己率人往西南方向查探，孟怀玉领诺，跨上白马，手提龙胆亮银枪，身着寒光鱼鳞甲，后披素锦白袍，一脸意气风发，往北扬长而去。刘裕看着刘祎和李朔之艳羡的目光，哈哈大笑：“怀玉这长枪精甲，系纯良精钢打造，不世出的宝物，还有他胯下的宝驹，都是随军征战的缴获，怀玉多有战功，论功行赏，自是会有这些宝贝，尔等既已从军，便要以怀玉为榜样，杀敌求胜，奋战立功，军旅之间，赏罚分明，可没有徇私一说，尔等切记。”刘、李二人领诺。
说罢，刘裕便率领这二十余骑往西南方向查看，正行进间，忽然发现一支军队正往南而去，查看一番，约莫有数千人，系“五斗米道”的主力部队，装备精良，军容严整。刘裕急忙命令刘、李二人往大营报信，贼寇已经南下，做好防守准备。刘裕率领其他人悄悄跟随，至路窄处，刘裕等人为地形所困，已无处隐藏，他便竖起手中的长槊，竟然下令全军突击！刘裕心中明白，趁敌人没有防备，还有冲出去的可能，同时还能拖住贼人，给刘道规备战的时间。所部二十人听到命令，丝毫没有犹豫，迅速形成战斗队形，随刘裕突袭这数千人的军阵。
叛军丝毫没有防备，刘裕率领晋军如入无人之境，晋军皆穿白袍银铠，好似一把亮银色的尖刀插了进来。孙恩军虽然都是临时聚集起来的乡民草寇，但十数万的叛军总能遴选精锐出来。刘裕遇到的这支军队，正是孙恩叛军的精锐，是孙恩妹夫卢循本来准备攻打建康的主力，后因形势变化，便命此军为先锋，一路南归而来，不想遇到刘裕。卢循军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刘裕军战力惊人，迅速变阵，主将一声令下，原来行军的一字长蛇阵迅速化整为零，一个个百人队各自为阵，互为犄角。
刘裕所率之人皆百战之士，左冲右突，丝毫不惧，大有猛虎下山之势。卢循军毕竟人多势众，车轮战不停杀伐之下，刘裕军疲态尽显，已落下风。刀光剑影，血溅四方，在卢循军不停地冲杀之下，刘裕的部众已经所剩无几，且被分割在多处，互相孤立。刘裕回头一望，身后仅有一人相随，竟是刘祎。原来刘祎觉得报信之事，李朔之一人即可完成，便偷偷跟了过来，后便随晋军冲杀出来。卢循军不断冲杀，刘裕父子只得被动应敌，慢慢竟被逼至断崖处，战至此时，刘裕从众皆已战死，仅剩父子二人苦战，军马皆失，却丝毫没有恐惧之意！
刘裕手持长槊，立于刘祎身前，解下腰间龙渊宝剑递给刘祎，并将刘祎手中原来已经卷刃的长剑扔到断崖之下，片刻间便传来了铿锵落地声。刘裕朗声言道：“祎儿从军，可曾想过今日之阵势？”初次临战，年仅十四岁的刘祎竟没有一点怯意，大声回答道：“大丈夫当披坚执锐，临难不顾，学卫青、霍去病，立功沙场，长驱数十万众，纵横天下！”刘裕哈哈大笑：“我儿有志如此，夫复何求!今日祎儿随父杀贼立功！”刘祎大喊一声：“得令！”卢循军蜂拥而上，刘裕父子二人奋力迎战，刘裕长槊左突右刺，刘祎长剑上砍下斩，父子连心，配合得体，很快就打退第一波进攻。第二波进攻还未接上之时，刘裕竟拉起刘祎，自断崖纵身跃下，卢循军大为惊愕，急忙往断崖处查看。
原来刘裕在之前对战时就余光扫到断崖之下有一平台，却不知高度几何，适才摔剑听声，以多年的战斗经验判断出不过二丈左右，刘裕久在战阵，训练有素，跳跃这二丈高的高台，自是不在话下。卢循军追至崖边，见刘裕父子在崖下平台之上，高度不过二丈，便纷纷跳下。但平台地方有限，仅能容纳数人对战。刘裕父子躲进山岩之间，躲开山上箭矢视野，二人背靠作战，丝毫不惧，指东杀西，吼声如雷，贼兵虽众，却不能敌。
突然之间，卢循军中有人大喊：“我等数千之众，怎能惧怕二人？”于是更多人拥上，跳下崖要剁碎刘裕父子。没想到刘裕父子越战越勇，有如神助，凡跃下断崖者非死即伤。刘裕父子在重重包围下，竟然杀得性起，崖上之人，竟无一人敢跳下崖去。刘裕父子大喝数声，挺枪挥剑跃上崖头，枪挑剑劈力杀数十人。卢循军本来就是临时聚集起来的山野乡民，纵是百里挑一，但实战经验确实太少，加上都是邪教信徒，见刘裕父子浑身溅满鲜血，英武异常，好似天神下凡。数千邪教信徒本就迷信，正心虚间，忽然看到不远处鼓声大噪，晋军大纛在风中显得格外耀眼，卢循军惊愕，哄然而撤。
原来辅国将军刘牢之得到刘裕报信，权衡之下，认为孙恩叛军没有实力攻打建康，便赞同刘裕“围魏救赵”的计划，星夜率军往会稽而来。孟怀玉自与刘裕分手，往北未行多久，便遇到了刘牢之之子刘敬宣（字万寿）率领的骑兵主力，便一路快马南归。忽听得杀声震天，查看得知晋军被叛军困住，便率军来救，叛军仓皇逃窜，刘敬宣率军趁势掩杀，斩杀俘虏千余人，刘敬宣见到刘裕父子以二人对战数千人，全身而退，不禁惊愕万分，说道：“刘公父子当真气吞万里如虎！”自此刘裕父子的名声便在晋军中传播开来。
刘敬宣率兵收拾斩获，便整兵与刘裕父子、孟怀玉往钱塘江北岸晋军大营而来。行至大营不远处，见有近万余叛军正围住晋军营寨攻打，叛军中有人大呼：“晋军仅数百人，大家不要害怕！”刘裕等人听到此处，甚是疑虑：“贼寇怎能知我军虚实？”未及细想，便与刘敬宣率兵两路掩杀，孙恩叛军落荒而逃。刘道规见晋军援兵至，亦率军杀出，三下夹攻，晋军大胜，孙恩军急忙逃至大江南岸。刘裕率人正打扫战场时，刘牢之率领晋军主力抵达，刘裕与刘敬宣迎接，刘敬宣向刘牢之诉说刘裕父子二人大战贼军数千人之事，刘牢之大为惊奇，盛赞刘裕父子，双方叙礼过后，各自整兵在钱塘江北岸安营。
次日，刘牢之召刘裕商议破敌对策，言道: “数十万叛军据大江而守，晋军仅数万之众，且要渡江作战，当如何破敌。”刘裕答道：“将军勿虑，此事不难，叛军乌合之众，起势不久，立足未稳，战力羸弱，今晋军主力至此，贼人必然大骇，军心不定，当广立旌旗，大造声势，渡江而过，大事可定，切不可南北相峙，放任贼寇站住脚跟。”刘敬宣附和，刘牢之道：“德舆之言甚善，传令下去，广立旌旗，声言晋军主力二十万人渡江平叛，征发周边军民用船只，三日后兵分三路，我与德舆、万寿各领一支，趁敌立足未稳，三路齐下，务要破敌。”传令兵应声而去。
却说孙恩与卢循等人商议。孙恩原打算攻陷建康推翻晋室，知道刘牢之率领北府晋军兵临钱塘江时就打算割据会稽，谋划以钱塘江为界与晋廷分庭抗礼。突然听闻刘牢之率领二十万晋军主力渡江，孙恩大骇，卢循进言道：“晋军虚实未定，不可轻动，我军人多，又有大江屏障，可以据险而守，先佯装撤退，待晋军半渡时可击之。”孙恩本来就畏惧北府晋军，自知道卢循数千人主力战不过晋军十数人之后，更加惶恐胆怯，便不听卢循之言，说道：“本以为咱们可以穿着朝廷的官服到建康去，或者割据浙东这块地方，也能做个勾践，今刘牢之带着晋军主力渡江，我们就算逃走，也没什么丢人的！”急忙下令所有军民收拾财物，趁晋军未至，往自己老巢山阴方向退守。
孙恩、卢循等人便带着数十万军民退往山阴。这些人与其说是军民，不过是被孙恩蛊惑的信众罢了，长十数里的队伍排成长蛇，缓缓前行。刘牢之、刘裕等晋军知孙恩带着信众逃走，便夜以继日追击而来，卢循留下的后卫军队，哪里是北府精锐的对手，片刻之间，便土崩瓦解。晋军快速登岸，马不解鞍朝山阴方向而来。孙恩等闻讯，惊愕不已。卢循进言：“可沿途留下虏劫得来的财宝器物以及年轻男女，晋军追来，必争相抢夺，我等舍下队伍，率领精锐亲信轻骑星夜前往山阴。”孙恩称善，命沿途多留财物，自己率领卢循等亲信万人快马加鞭往东而行。
话说晋军三路渡江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大破叛军，追至东逃队伍时，晋军便纷纷下马，争相抢夺地上留下的财物，这样严重迟滞了晋军的推进速度，孙恩等人马不停蹄逃到了山阴城中。待入城时，已是夜半，卢循言道：“当迅速整治城防，以防晋军突袭。”孙恩哈哈大笑，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晋军既已得利，哪有心情顾得上我们，连夜行军，人困马乏，众人先行休息，明日整治不迟。”众人领诺而归。
是夜，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山阴城外西首处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暗夜中显得分外明亮，向山阴城方向而来。片刻之间，火光越来越大，离城门越来越近。卢循站在城头，早看得一清二楚，从行军的严整性看，应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原来卢循放心不下，率领所部精锐千人驻扎于城墙附近，见有人来，急忙报于孙恩，孙恩急上城楼查看，此时已明显能看到是晋军旗号，黑暗间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
这是哪支军队呢？不是刘裕是谁！刘裕向来从严治军，所部从众没有刘裕号令，哪敢抢夺财物。刘裕向来重视侦察，派人查探得知孙恩逃亡山阴，便人不离甲，马不解鞍，一路奔袭而来。刘裕军行至山阴城下，迅速展开攻城队形，孙恩等人大骇，卢循说道：“我带人殿后死战，将军迅速带人往海岛暂避！”说罢，卢循急命人保护孙恩往东而逃，自己率领所部精锐抵挡刘裕进攻。
刘裕所部虽然仅有五百余人，但都是北府精兵，千挑万选，精锐中的精锐。山阴小城，刘裕军一轮齐射过后，卢循军已经四下逃窜，哪里能够抵挡住虎狼之师的冲杀。片刻之后，孟怀玉带着刘祎、杨晔、李朔之已经从箭垛爬了上来。孟怀玉挥舞长剑，叛军不敢近前，刘祎顺势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卢循盔缨，刘祎三人箭步冲了上去，挥剑砍去，眼看手起刀落，一柄长枪挡住了刘祎长剑，刘祎抬头一看，竟然是姜弼！三人大吃一惊，姜弼趁其不备，一枪向刘祎刺了过来。刘祎急忙闪开，但还处在错愕当中，行动上难免迟缓。这一枪在刘祎脸颊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所幸只是皮外伤。
眼看晋军越来越多，情势异常危急，姜弼急忙领人护着卢循从东门逃走，待刘裕军清除叛军障碍，已不见了卢循等人踪迹。刘祎向众人诉说看见姜弼之事，众人亦大骇，刘道规道：“这孙恩邪教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术？终于明白大江对峙之时，叛军对我军虚实知道的一清二楚。”刘裕喝道：“世间哪有鬼神妖术，定是障眼之法。”说罢，率军追击而去。
刘裕率人一路追至海边，孙恩叛军早有人备好船只接应卢循等人，刘裕军没有艨艟战舰，只得目送叛军远去海岛。刘祎叹到：“下次定要活着姜弼，将事情问个明白。”刘裕说道：“姜弼之事，他日必将查个水落石出，现下不可妄语，乱了军心。”众人领诺。
刘祎三人因不能活捉卢循、姜弼而恨恨不已，刘道规笑道：“这卢循可是汉末名儒卢植之后，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江南大乱，官军不能抵挡，皆是此人手笔，同时还擅长草书、隶书、弈棋等技艺，文武全才，当真是叛军中头一号人物，是孙恩的亲妹夫。”孟怀玉道：“适才从俘虏口中得知，沿途留下财物迟滞我军，逃遁海岛之上，皆出自此人计谋。”刘裕道：“不仅如此，与叛军大江对峙之时，此人就献计佯装撤退，待我军半渡是突然袭击，后退至山阴时，加固城防，悉心防守的也是卢循，若无此人，今番我等或可一举歼灭叛军。”刘祎插言道：“父亲此言差矣，敌军尽是乌合之众，还是我军兵少，若有三千精骑，今日必当活捉孙恩、卢循！”刘祎说罢，众人朗声大笑。
忽然间海天交际处，淡淡升起一道白光，东首处，一个巨大的火球缓缓升起，把天上的云彩烧的通红，好一番波澜壮阔的日出之景，旭日之光照亮了整个大地，似是要把这近百年来的家国阴郁刹那间一一扫清。刘裕军欢呼雀跃，连日征战的疲惫，也在这象征新开始的美景中，消失的无踪无际。
刘裕整兵欲归，忽见西首处一支军队，是刘牢之父子率领晋军主力到来，二人便合兵一处，往会稽方向而去。大军缓缓西行，是夜，刘牢之设宴宴请刘裕一人。酒宴之间，二人互叙过往之事，酒至半酣，刘牢之突然对刘裕言道：“孙恩草寇之流，竟蛊惑东南八郡皆反，德舆以为何以至此？”刘裕答道：“朝廷以各世族官奴佃农为‘乐属’迁往建康补充兵员，致使天下民心不稳，给了贼寇可乘之机。”刘牢之道：“这‘乐属’之策，德舆以为如何？”刘裕道：“自孙吴始，三吴之地世族势大，朝廷此举确有操之过急，难免引起动荡。”刘牢之哈哈大笑：“什么朝廷举措，德舆有所不知，朝廷大政，现皆出自司马元显之手，此人专横跋扈，骄奢淫逸，任人唯亲，父子相仇，周围都是一些溜须拍马的奸佞小人，这‘乐属’之策，就是为了巩固他自己的实力。”刘牢之长叹道：“自孝武皇帝后，朝纲败坏，皆是他父子二人所致，可悲可叹。”
刘裕不答话，刘牢之继续说道：“可怜我万里锦绣江山，外有胡虏占我河山，内有奸佞蒙蔽圣明，不知我华夏子孙究竟做了什么，竟遭逢如此亘古未有之大难！”刘牢之说罢，不禁哽咽了起来，声泪俱下。听到这里，刘裕翻身跪在地上，行军礼道：“末将久经战乱，四处飘零，是个粗鄙之人，但亦知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以天下为己任，多年来欲报效朝廷，未有门路，今大将军为天下苍生计，末将但凭差遣，万死不辞！”借着酒劲，刘裕最后的万死不辞说的异常铿锵有力。刘牢之赶忙扶起刘裕，说道：“自太元八年，我随谢献武公大破苻坚始，见识过的各路英豪，何止千百？皆出类拔萃之人，但未有一人能出德舆之右者。”刘裕忙答话道：“大将军谬赞，末将不敢当。”刘牢之道：“我观德舆，有王佐之才，他日必将扶摇直上，成为一代英豪。”刘裕垂泪道：“末将只愿能看到天下安定，回京口老家侍奉老母，此生无憾矣。”刘牢之笑道：“久闻德舆至孝之人，观今日言行，果不其然。”刘裕言道：“末将自幼丧母，若非继母自幼抚养，怕是早已魂归蒿里了。”
刘裕岔开话题道：“今贼寇已破，不知我军何往？”刘牢之道：“司马元显父子经营建康多年，急未可图，今大破贼寇，我欲上奏朝廷，都督东南五郡，以为进取根本。”刘裕道：“大将军之谋甚善，建康国之根本，不可轻动，更有桓玄虎据荆襄，朝廷内部盘根错节，会稽等郡虽被叛军损毁不堪，然各种势力亦被清剿，我军建立根基当无阻力，可上奏朝廷，贼寇飘摇海上，随时可能进犯，我军屯于五郡，练兵安民，时机成熟时，彻底消灭贼寇。”刘牢之道：“德舆之言，甚合我意，当真是没有看错人，不知德舆可否愿意屈于我军，与我共成大业？”刘裕道：“末将唯大将军之命是从。”说罢，二人朗声大笑，畅谈天下大事，直至天明。
归营之后的刘裕心中暗喜，寒门出身的他，看透了世间炎凉。年及不惑，自己虽有匡扶天下之志和经略天下之才，怎奈权奸当道，又是寒门出身，多有战功，却仍然不过是个中下级军官。今日机缘巧合，得以结交军中重臣，或可拨云见日。刘裕自此开始结交北府军中中高级官员，又奋力作战，博取军功。
翌日天蒙蒙亮，刘牢之派人将自己的上疏送往建康，便下令整军向会稽方向急行，刘裕随行刘牢之左右。派出建康的使者还未出发，忽然接到朝廷诏令，拜谢琰为镇北将军，都督东南五郡，已率部进入会稽，刘牢之为前将军，率部镇守京口。刘牢之大怒，下令整兵攻打会稽，刘敬宣等人苦劝当从长计议，不可意气用事，刘牢之大喊道：“我与谢献武公大破北寇百万大军时，他司马小儿还在襁褓之中，怎能如此对我！”
刘裕说道：“大将军切不可中了二士相争之计。”刘牢之问何解？刘裕答道：“当年太祖以钟会、邓艾两路伐蜀，功成之后，二人相争，两败俱伤，各自兵败身亡，终是太祖得了这渔翁之利。”刘牢之道：“德舆之言，茅塞顿开，我军当何往？”刘裕言道：“如今之计，先回镇京口，积攒实力，桓玄虎视眈眈，孙恩、卢循势力还未彻底铲除，天下大势必将变化，京口乃建康门户，又有北府精兵，当为我军根本，再图长远之计。”刘牢之道：“话虽如此，但我军费力劳心，大军远征，东南五郡这到手的肥肉，怎能拱手让与他人？”刘裕道：“事已至此，只得暂时忍让，末将听说大将军爱婿现为东莞太守。”刘牢之道：“东莞地处偏远，又在晋、燕边境，恐无作为。”刘裕道：“正是因为地势偏远，被众人忽视，可多遣精兵暗助高将军，届时南北呼应，大事可期。”刘牢之虽然对失去东南五郡耿耿于怀，但实力不足，急切间亦不敢与朝廷反目，便派人精锐万人往东莞协助女婿高雅之，自领军北归京口。
自归京口，刘牢之以刘裕为参军，引荐自己外甥何无忌——远征期间留守京口——与刘裕相识，同时下令招兵买马，广积粮草，充实实力。看着父亲等忙于军务，刘祎三人也没有闲着，趁间隙赶往埋葬姜弼的地方，掘开坟墓一看，里面空无一物。三人面面相觑，李朔之颤颤巍巍言道：“莫非真的有鬼？”杨晔呵斥道：“你说什么浑话？伯父有言，天下何有鬼神？”李朔之道：“你向来学习医术，当时姜弼断气之时，亦在现场确认其人身死，现在如何不认？”二人争执不下，刘祎不言语，三人脑海中充满疑虑，悻悻而归。
刘裕远征归来，处理完紧急军务便匆匆带着刘道规、刘祎等人回家。刘老太君与刘裕发妻、刘祎生母臧爱亲，还有长刘祎三岁的姐姐刘兴弟早早站在门口，等待他们的归来。刘裕率人看见母亲，赶忙施礼，刘老太君未言免礼，便径直问道：“祎儿何在？”刘祎抬头言道：“祖母，孩儿在这里。”刘老太君一眼便看到了刘祎脸上被姜弼刺出来的伤痕，大声说道：“祎儿受伤了？”转身便对跪着的刘裕、刘道规骂了起来。
臧爱亲看到刘祎脸上的伤痕和消瘦的身躯，眼泪不禁流了下来。刘兴弟上前说道：“祎儿捉住内奸，听说还与父亲并肩作战，杀退数千贼寇，此事是真是假？”李朔之插言道：“千真万确，我等还差点捉住了叛军首领卢循，只是他们会起死回生的……”说道此间，刘裕咳嗽几声，李朔之不再说话，刘道规道：“现下祎儿的大名已经传遍晋军啦。”说道此间，刘老太君与臧爱亲破涕为笑。众人一起进得大门，侍从早备好了美味珍馐，臧爱亲为刘裕卸甲更衣，刘兴弟一直追问刘祎军旅见闻，一家人其乐融融，一片祥和之相。
第一回 吴钩初试（下）
却说刘裕率兵一路夜宿晓行，所率又是北府精锐，不日便至吴地，于钱塘江北岸山林茂密处安营，多立营寨，大张旗鼓，制造了晋军主力南下的假象。孙恩军屡屡派小股部队前来试探，皆被刘裕率兵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打败，于是两军便在之江两岸对峙，刘裕人少不敢强渡，两军相持不下。
一日，刘裕军斥候来报，孙恩妹夫卢循原本集结重兵欲攻打建康，怎奈建康城池坚固，又听闻晋军主力南下，便匆匆率兵撤退，前部先锋已距我军不远。刘道规大叫：“不好，若卢循自西北而来，与孙恩军形成合围之势，我军危矣。”孟怀玉道：“自入吴地，贼寇不堪一击，纵有百万，有何惧哉？”刘裕道：“敌众我寡，不可轻敌，现下兵分三路，我率人往北打探消息，怀玉随我而去，我策应你逃出包围，往辅国将军处请求援兵，道则留守大营，多立滚木礌石，不可轻易出击。”众人领诺，刘祎三人欲随刘裕而去，众人不许，三人坚持要往，刘裕执拗不过，也想着该让三人出来历练历练，见见世面了，便让刘祎和李朔之随行，让杨晔留下来帮助刘道规打点大营事务。
刘裕率刘祎、孟怀玉等二十余骑一路北上，约莫一百余里，未见异样。刘裕便命孟怀玉驰马北上求援，自己率人往西南方向查探，孟怀玉领诺，跨上白马，手提龙胆亮银枪，身着寒光鱼鳞甲，后披素锦白袍，一脸意气风发，往北扬长而去。刘裕看着刘祎和李朔之艳羡的目光，哈哈大笑：“怀玉这长枪精甲，系纯良精钢打造，不世出的宝物，还有他胯下的宝驹，都是随军征战的缴获，怀玉多有战功，论功行赏，自是会有这些宝贝，尔等既已从军，便要以怀玉为榜样，杀敌求胜，奋战立功，军旅之间，赏罚分明，可没有徇私一说，尔等切记。”刘、李二人领诺。
说罢，刘裕便率领这二十余骑往西南方向查看，正行进间，忽然发现一支军队正往南而去，查看一番，约莫有数千人，系“五斗米道”的主力部队，装备精良，军容严整。刘裕急忙命令刘、李二人往大营报信，贼寇已经南下，做好防守准备。刘裕率领其他人悄悄跟随，至路窄处，刘裕等人为地形所困，已无处隐藏，他便竖起手中的长槊，竟然下令全军突击！刘裕心中明白，趁敌人没有防备，还有冲出去的可能，同时还能拖住贼人，给刘道规备战的时间。所部二十人听到命令，丝毫没有犹豫，迅速形成战斗队形，随刘裕突袭这数千人的军阵。
叛军丝毫没有防备，刘裕率领晋军如入无人之境，晋军皆穿白袍银铠，好似一把亮银色的尖刀插了进来。孙恩军虽然都是临时聚集起来的乡民草寇，但十数万的叛军总能遴选精锐出来。刘裕遇到的这支军队，正是孙恩叛军的精锐，是孙恩妹夫卢循本来准备攻打建康的主力，后因形势变化，便命此军为先锋，一路南归而来，不想遇到刘裕。卢循军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刘裕军战力惊人，迅速变阵，主将一声令下，原来行军的一字长蛇阵迅速化整为零，一个个百人队各自为阵，互为犄角。
刘裕所率之人皆百战之士，左冲右突，丝毫不惧，大有猛虎下山之势。卢循军毕竟人多势众，车轮战不停杀伐之下，刘裕军疲态尽显，已落下风。刀光剑影，血溅四方，在卢循军不停地冲杀之下，刘裕的部众已经所剩无几，且被分割在多处，互相孤立。刘裕回头一望，身后仅有一人相随，竟是刘祎。原来刘祎觉得报信之事，李朔之一人即可完成，便偷偷跟了过来，后便随晋军冲杀出来。卢循军不断冲杀，刘裕父子只得被动应敌，慢慢竟被逼至断崖处，战至此时，刘裕从众皆已战死，仅剩父子二人苦战，军马皆失，却丝毫没有恐惧之意！
刘裕手持长槊，立于刘祎身前，解下腰间龙渊宝剑递给刘祎，并将刘祎手中原来已经卷刃的长剑扔到断崖之下，片刻间便传来了铿锵落地声。刘裕朗声言道：“祎儿从军，可曾想过今日之阵势？”初次临战，年仅十四岁的刘祎竟没有一点怯意，大声回答道：“大丈夫当披坚执锐，临难不顾，学卫青、霍去病，立功沙场，长驱数十万众，纵横天下！”刘裕哈哈大笑：“我儿有志如此，夫复何求!今日祎儿随父杀贼立功！”刘祎大喊一声：“得令！”卢循军蜂拥而上，刘裕父子二人奋力迎战，刘裕长槊左突右刺，刘祎长剑上砍下斩，父子连心，配合得体，很快就打退第一波进攻。第二波进攻还未接上之时，刘裕竟拉起刘祎，自断崖纵身跃下，卢循军大为惊愕，急忙往断崖处查看。
原来刘裕在之前对战时就余光扫到断崖之下有一平台，却不知高度几何，适才摔剑听声，以多年的战斗经验判断出不过二丈左右，刘裕久在战阵，训练有素，跳跃这二丈高的高台，自是不在话下。卢循军追至崖边，见刘裕父子在崖下平台之上，高度不过二丈，便纷纷跳下。但平台地方有限，仅能容纳数人对战。刘裕父子躲进山岩之间，躲开山上箭矢视野，二人背靠作战，丝毫不惧，指东杀西，吼声如雷，贼兵虽众，却不能敌。
突然之间，卢循军中有人大喊：“我等数千之众，怎能惧怕二人？”于是更多人拥上，跳下崖要剁碎刘裕父子。没想到刘裕父子越战越勇，有如神助，凡跃下断崖者非死即伤。刘裕父子在重重包围下，竟然杀得性起，崖上之人，竟无一人敢跳下崖去。刘裕父子大喝数声，挺枪挥剑跃上崖头，枪挑剑劈力杀数十人。卢循军本来就是临时聚集起来的山野乡民，纵是百里挑一，但实战经验确实太少，加上都是邪教信徒，见刘裕父子浑身溅满鲜血，英武异常，好似天神下凡。数千邪教信徒本就迷信，正心虚间，忽然看到不远处鼓声大噪，晋军大纛在风中显得格外耀眼，卢循军惊愕，哄然而撤。
原来辅国将军刘牢之得到刘裕报信，权衡之下，认为孙恩叛军没有实力攻打建康，便赞同刘裕“围魏救赵”的计划，星夜率军往会稽而来。孟怀玉自与刘裕分手，往北未行多久，便遇到了刘牢之之子刘敬宣（字万寿）率领的骑兵主力，便一路快马南归。忽听得杀声震天，查看得知晋军被叛军困住，便率军来救，叛军仓皇逃窜，刘敬宣率军趁势掩杀，斩杀俘虏千余人，刘敬宣见到刘裕父子以二人对战数千人，全身而退，不禁惊愕万分，说道：“刘公父子当真气吞万里如虎！”自此刘裕父子的名声便在晋军中传播开来。
刘敬宣率兵收拾斩获，便整兵与刘裕父子、孟怀玉往钱塘江北岸晋军大营而来。行至大营不远处，见有近万余叛军正围住晋军营寨攻打，叛军中有人大呼：“晋军仅数百人，大家不要害怕！”刘裕等人听到此处，甚是疑虑：“贼寇怎能知我军虚实？”未及细想，便与刘敬宣率兵两路掩杀，孙恩叛军落荒而逃。刘道规见晋军援兵至，亦率军杀出，三下夹攻，晋军大胜，孙恩军急忙逃至大江南岸。刘裕率人正打扫战场时，刘牢之率领晋军主力抵达，刘裕与刘敬宣迎接，刘敬宣向刘牢之诉说刘裕父子二人大战贼军数千人之事，刘牢之大为惊奇，盛赞刘裕父子，双方叙礼过后，各自整兵在钱塘江北岸安营。
次日，刘牢之召刘裕商议破敌对策，言道: “数十万叛军据大江而守，晋军仅数万之众，且要渡江作战，当如何破敌。”刘裕答道：“将军勿虑，此事不难，叛军乌合之众，起势不久，立足未稳，战力羸弱，今晋军主力至此，贼人必然大骇，军心不定，当广立旌旗，大造声势，渡江而过，大事可定，切不可南北相峙，放任贼寇站住脚跟。”刘敬宣附和，刘牢之道：“德舆之言甚善，传令下去，广立旌旗，声言晋军主力二十万人渡江平叛，征发周边军民用船只，三日后兵分三路，我与德舆、万寿各领一支，趁敌立足未稳，三路齐下，务要破敌。”传令兵应声而去。
却说孙恩与卢循等人商议。孙恩原打算攻陷建康推翻晋室，知道刘牢之率领北府晋军兵临钱塘江时就打算割据会稽，谋划以钱塘江为界与晋廷分庭抗礼。突然听闻刘牢之率领二十万晋军主力渡江，孙恩大骇，卢循进言道：“晋军虚实未定，不可轻动，我军人多，又有大江屏障，可以据险而守，先佯装撤退，待晋军半渡时可击之。”孙恩本来就畏惧北府晋军，自知道卢循数千人主力战不过晋军十数人之后，更加惶恐胆怯，便不听卢循之言，说道：“本以为咱们可以穿着朝廷的官服到建康去，或者割据浙东这块地方，也能做个勾践，今刘牢之带着晋军主力渡江，我们就算逃走，也没什么丢人的！”急忙下令所有军民收拾财物，趁晋军未至，往自己老巢山阴方向退守。
孙恩、卢循等人便带着数十万军民退往山阴。这些人与其说是军民，不过是被孙恩蛊惑的信众罢了，长十数里的队伍排成长蛇，缓缓前行。刘牢之、刘裕等晋军知孙恩带着信众逃走，便夜以继日追击而来，卢循留下的后卫军队，哪里是北府精锐的对手，片刻之间，便土崩瓦解。晋军快速登岸，马不解鞍朝山阴方向而来。孙恩等闻讯，惊愕不已。卢循进言：“可沿途留下虏劫得来的财宝器物以及年轻男女，晋军追来，必争相抢夺，我等舍下队伍，率领精锐亲信轻骑星夜前往山阴。”孙恩称善，命沿途多留财物，自己率领卢循等亲信万人快马加鞭往东而行。
话说晋军三路渡江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大破叛军，追至东逃队伍时，晋军便纷纷下马，争相抢夺地上留下的财物，这样严重迟滞了晋军的推进速度，孙恩等人马不停蹄逃到了山阴城中。待入城时，已是夜半，卢循言道：“当迅速整治城防，以防晋军突袭。”孙恩哈哈大笑，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晋军既已得利，哪有心情顾得上我们，连夜行军，人困马乏，众人先行休息，明日整治不迟。”众人领诺而归。
是夜，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山阴城外西首处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暗夜中显得分外明亮，向山阴城方向而来。片刻之间，火光越来越大，离城门越来越近。卢循站在城头，早看得一清二楚，从行军的严整性看，应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原来卢循放心不下，率领所部精锐千人驻扎于城墙附近，见有人来，急忙报于孙恩，孙恩急上城楼查看，此时已明显能看到是晋军旗号，黑暗间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
这是哪支军队呢？不是刘裕是谁！刘裕向来从严治军，所部从众没有刘裕号令，哪敢抢夺财物。刘裕向来重视侦察，派人查探得知孙恩逃亡山阴，便人不离甲，马不解鞍，一路奔袭而来。刘裕军行至山阴城下，迅速展开攻城队形，孙恩等人大骇，卢循说道：“我带人殿后死战，将军迅速带人往海岛暂避！”说罢，卢循急命人保护孙恩往东而逃，自己率领所部精锐抵挡刘裕进攻。
刘裕所部虽然仅有五百余人，但都是北府精兵，千挑万选，精锐中的精锐。山阴小城，刘裕军一轮齐射过后，卢循军已经四下逃窜，哪里能够抵挡住虎狼之师的冲杀。片刻之后，孟怀玉带着刘祎、杨晔、李朔之已经从箭垛爬了上来。孟怀玉挥舞长剑，叛军不敢近前，刘祎顺势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卢循盔缨，刘祎三人箭步冲了上去，挥剑砍去，眼看手起刀落，一柄长枪挡住了刘祎长剑，刘祎抬头一看，竟然是姜弼！三人大吃一惊，姜弼趁其不备，一枪向刘祎刺了过来。刘祎急忙闪开，但还处在错愕当中，行动上难免迟缓。这一枪在刘祎脸颊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所幸只是皮外伤。
眼看晋军越来越多，情势异常危急，姜弼急忙领人护着卢循从东门逃走，待刘裕军清除叛军障碍，已不见了卢循等人踪迹。刘祎向众人诉说看见姜弼之事，众人亦大骇，刘道规道：“这孙恩邪教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术？终于明白大江对峙之时，叛军对我军虚实知道的一清二楚。”刘裕喝道：“世间哪有鬼神妖术，定是障眼之法。”说罢，率军追击而去。
刘裕率人一路追至海边，孙恩叛军早有人备好船只接应卢循等人，刘裕军没有艨艟战舰，只得目送叛军远去海岛。刘祎叹到：“下次定要活着姜弼，将事情问个明白。”刘裕说道：“姜弼之事，他日必将查个水落石出，现下不可妄语，乱了军心。”众人领诺。
刘祎三人因不能活捉卢循、姜弼而恨恨不已，刘道规笑道：“这卢循可是汉末名儒卢植之后，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江南大乱，官军不能抵挡，皆是此人手笔，同时还擅长草书、隶书、弈棋等技艺，文武全才，当真是叛军中头一号人物，是孙恩的亲妹夫。”孟怀玉道：“适才从俘虏口中得知，沿途留下财物迟滞我军，逃遁海岛之上，皆出自此人计谋。”刘裕道：“不仅如此，与叛军大江对峙之时，此人就献计佯装撤退，待我军半渡是突然袭击，后退至山阴时，加固城防，悉心防守的也是卢循，若无此人，今番我等或可一举歼灭叛军。”刘祎插言道：“父亲此言差矣，敌军尽是乌合之众，还是我军兵少，若有三千精骑，今日必当活捉孙恩、卢循！”刘祎说罢，众人朗声大笑。
忽然间海天交际处，淡淡升起一道白光，东首处，一个巨大的火球缓缓升起，把天上的云彩烧的通红，好一番波澜壮阔的日出之景，旭日之光照亮了整个大地，似是要把这近百年来的家国阴郁刹那间一一扫清。刘裕军欢呼雀跃，连日征战的疲惫，也在这象征新开始的美景中，消失的无踪无际。
刘裕整兵欲归，忽见西首处一支军队，是刘牢之父子率领晋军主力到来，二人便合兵一处，往会稽方向而去。大军缓缓西行，是夜，刘牢之设宴宴请刘裕一人。酒宴之间，二人互叙过往之事，酒至半酣，刘牢之突然对刘裕言道：“孙恩草寇之流，竟蛊惑东南八郡皆反，德舆以为何以至此？”刘裕答道：“朝廷以各世族官奴佃农为‘乐属’迁往建康补充兵员，致使天下民心不稳，给了贼寇可乘之机。”刘牢之道：“这‘乐属’之策，德舆以为如何？”刘裕道：“自孙吴始，三吴之地世族势大，朝廷此举确有操之过急，难免引起动荡。”刘牢之哈哈大笑：“什么朝廷举措，德舆有所不知，朝廷大政，现皆出自司马元显之手，此人专横跋扈，骄奢淫逸，任人唯亲，父子相仇，周围都是一些溜须拍马的奸佞小人，这‘乐属’之策，就是为了巩固他自己的实力。”刘牢之长叹道：“自孝武皇帝后，朝纲败坏，皆是他父子二人所致，可悲可叹。”
刘裕不答话，刘牢之继续说道：“可怜我万里锦绣江山，外有胡虏占我河山，内有奸佞蒙蔽圣明，不知我华夏子孙究竟做了什么，竟遭逢如此亘古未有之大难！”刘牢之说罢，不禁哽咽了起来，声泪俱下。听到这里，刘裕翻身跪在地上，行军礼道：“末将久经战乱，四处飘零，是个粗鄙之人，但亦知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以天下为己任，多年来欲报效朝廷，未有门路，今大将军为天下苍生计，末将但凭差遣，万死不辞！”借着酒劲，刘裕最后的万死不辞说的异常铿锵有力。刘牢之赶忙扶起刘裕，说道：“自太元八年，我随谢献武公大破苻坚始，见识过的各路英豪，何止千百？皆出类拔萃之人，但未有一人能出德舆之右者。”刘裕忙答话道：“大将军谬赞，末将不敢当。”刘牢之道：“我观德舆，有王佐之才，他日必将扶摇直上，成为一代英豪。”刘裕垂泪道：“末将只愿能看到天下安定，回京口老家侍奉老母，此生无憾矣。”刘牢之笑道：“久闻德舆至孝之人，观今日言行，果不其然。”刘裕言道：“末将自幼丧母，若非继母自幼抚养，怕是早已魂归蒿里了。”
刘裕岔开话题道：“今贼寇已破，不知我军何往？”刘牢之道：“司马元显父子经营建康多年，急未可图，今大破贼寇，我欲上奏朝廷，都督东南五郡，以为进取根本。”刘裕道：“大将军之谋甚善，建康国之根本，不可轻动，更有桓玄虎据荆襄，朝廷内部盘根错节，会稽等郡虽被叛军损毁不堪，然各种势力亦被清剿，我军建立根基当无阻力，可上奏朝廷，贼寇飘摇海上，随时可能进犯，我军屯于五郡，练兵安民，时机成熟时，彻底消灭贼寇。”刘牢之道：“德舆之言，甚合我意，当真是没有看错人，不知德舆可否愿意屈于我军，与我共成大业？”刘裕道：“末将唯大将军之命是从。”说罢，二人朗声大笑，畅谈天下大事，直至天明。
归营之后的刘裕心中暗喜，寒门出身的他，看透了世间炎凉。年及不惑，自己虽有匡扶天下之志和经略天下之才，怎奈权奸当道，又是寒门出身，多有战功，却仍然不过是个中下级军官。今日机缘巧合，得以结交军中重臣，或可拨云见日。刘裕自此开始结交北府军中中高级官员，又奋力作战，博取军功。
翌日天蒙蒙亮，刘牢之派人将自己的上疏送往建康，便下令整军向会稽方向急行，刘裕随行刘牢之左右。派出建康的使者还未出发，忽然接到朝廷诏令，拜谢琰为镇北将军，都督东南五郡，已率部进入会稽，刘牢之为前将军，率部镇守京口。刘牢之大怒，下令整兵攻打会稽，刘敬宣等人苦劝当从长计议，不可意气用事，刘牢之大喊道：“我与谢献武公大破北寇百万大军时，他司马小儿还在襁褓之中，怎能如此对我！”
刘裕说道：“大将军切不可中了二士相争之计。”刘牢之问何解？刘裕答道：“当年太祖以钟会、邓艾两路伐蜀，功成之后，二人相争，两败俱伤，各自兵败身亡，终是太祖得了这渔翁之利。”刘牢之道：“德舆之言，茅塞顿开，我军当何往？”刘裕言道：“如今之计，先回镇京口，积攒实力，桓玄虎视眈眈，孙恩、卢循势力还未彻底铲除，天下大势必将变化，京口乃建康门户，又有北府精兵，当为我军根本，再图长远之计。”刘牢之道：“话虽如此，但我军费力劳心，大军远征，东南五郡这到手的肥肉，怎能拱手让与他人？”刘裕道：“事已至此，只得暂时忍让，末将听说大将军爱婿现为东莞太守。”刘牢之道：“东莞地处偏远，又在晋、燕边境，恐无作为。”刘裕道：“正是因为地势偏远，被众人忽视，可多遣精兵暗助高将军，届时南北呼应，大事可期。”刘牢之虽然对失去东南五郡耿耿于怀，但实力不足，急切间亦不敢与朝廷反目，便派人精锐万人往东莞协助女婿高雅之，自领军北归京口。
自归京口，刘牢之以刘裕为参军，引荐自己外甥何无忌——远征期间留守京口——与刘裕相识，同时下令招兵买马，广积粮草，充实实力。看着父亲等忙于军务，刘祎三人也没有闲着，趁间隙赶往埋葬姜弼的地方，掘开坟墓一看，里面空无一物。三人面面相觑，李朔之颤颤巍巍言道：“莫非真的有鬼？”杨晔呵斥道：“你说什么浑话？伯父有言，天下何有鬼神？”李朔之道：“你向来学习医术，当时姜弼断气之时，亦在现场确认其人身死，现在如何不认？”二人争执不下，刘祎不言语，三人脑海中充满疑虑，悻悻而归。
刘裕远征归来，处理完紧急军务便匆匆带着刘道规、刘祎等人回家。刘老太君与刘裕发妻、刘祎生母臧爱亲，还有长刘祎三岁的姐姐刘兴弟早早站在门口，等待他们的归来。刘裕率人看见母亲，赶忙施礼，刘老太君未言免礼，便径直问道：“祎儿何在？”刘祎抬头言道：“祖母，孩儿在这里。”刘老太君一眼便看到了刘祎脸上被姜弼刺出来的伤痕，大声说道：“祎儿受伤了？”转身便对跪着的刘裕、刘道规骂了起来。
臧爱亲看到刘祎脸上的伤痕和消瘦的身躯，眼泪不禁流了下来。刘兴弟上前说道：“祎儿捉住内奸，听说还与父亲并肩作战，杀退数千贼寇，此事是真是假？”李朔之插言道：“千真万确，我等还差点捉住了叛军首领卢循，只是他们会起死回生的……”说道此间，刘裕咳嗽几声，李朔之不再说话，刘道规道：“现下祎儿的大名已经传遍晋军啦。”说道此间，刘老太君与臧爱亲破涕为笑。众人一起进得大门，侍从早备好了美味珍馐，臧爱亲为刘裕卸甲更衣，刘兴弟一直追问刘祎军旅见闻，一家人其乐融融，一片祥和之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