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拜老张为师。老张在江湖闯荡过，有见识，有人脉，大约是累了，我知道他的时候，他在城里开了个武馆，弟子很多。老张不缺钱，收弟子看的是天赋。
正好孤儿出身，天天街头混迹，钱我肯定是没有的，如果能练一身功夫，当个护院，实不行，练几招，能少挨些痞子的打，也是好的。所以老张简直是我天选的师父。
人没钱行，但不能没心意，我在老张门口蹲了半个月，武馆门口每天被我扫的蹭亮。终于老张见我的时候，我噗通跪下，磕头就喊“师父”。老张笑呵呵，摸了摸我头，又摸了摸肩膀，胳膊，摇了摇头，“孩子，你根骨不行，不适合这碗饭。”
哎，原以为我全身上下只有这身体还算硬挺，原来还是一副烂根骨。老张走了，就在我认命间，该死的补鞋匠王疤子路过，贱兮兮的说，“这是考验你呢！刘备还三顾茅庐，孙猴子还跪着求师呢。”
本熄灭的火苗好像又亮了，自那之后老张的武馆门口就是我的家了，除了吃喝，我就赖在这，扫地倒垃圾算我积极，跑腿我也勤快，久了，门房都熟了，也不赶我，有时候甚至还给些剩吃的。
常听路人路过，“张师父家门口啥时候多个野狗”，"野狗喂多了也成了家狗了"。前半句我不开心，野你大爷，后半句我倒希望成真的。
后来，我好像也分不清为啥一定要拜老张为师了，好像成了执念，夙愿。这一呆就是三年。
第一年除夕的时候，老张带着老婆，女儿出门放鞭炮，走到我跟前，我继续磕头喊师父，老张又摸了摸头，胳膊和肩，这次还摸了摸腿。我看我这身上实在脏的不像话。“哎，根骨未开，实在不行”，老张摇了摇头就转身走了。
第二年中秋的时候，老张夜归，还带着酒气，我赶忙走近搀扶，也不敢说活。老张笑吟吟摸了摸我身体，这次浑身摸了个遍，要不是经常见到老张的漂亮媳妇，我真怀疑他是个老玻璃。要是真的，我这师还拜不拜呢？要不委屈一下？我心思起伏间，老张推开了我，“实在太烂了，只要是个正常人，也就罢了，哎”。老张似乎比我还愁，摇摇摆摆的就回家了。
第三年是五月初五，端午。老张出门打猎，回来的时候，牵着爱马。这马全身枣红色很漂亮，老张极爱这匹马。这次回来的时候，马蹄却是带血的，走起来也是一跛一跛的，我冲了近去，直接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给小心裹上。老张看到我眼神发亮，我也期待的靠近，老张伸出手却又收回。“罢了，也不指望个个争气，明天早上你就和新来的几个到家里来吧！”，我还愣在原地，人就已经进屋了。
还是门房马三把我踹倒，我才醒来，我对着门口磕头，然后就是傻笑。野狗真要变家狗了。
马三提溜着过来，“小狗啊，拜师的规矩你知道不？”
我点点头，门口呆了几年，见过老张收过不少徒弟。虽然老张不看重钱财，徒弟拜师总要带点“心意”。我这几年能活着都得感谢武馆施舍，又谈啥心意。
马三踢了踢我，扔下一串铜钱，“老爷爱吃烧鹅，城北那家挂红旗的，要热乎的，最见心意！”。我捡起铜钱傻笑。好像看到老张吃着烧鹅，对我点头的样子。哎，以后学不成功夫留在武馆当个杂役也挺好。
老张的武馆在城南，离城北十来里地。我藏好铜钱，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样子，听说，拜师之前要沐浴更衣，衣服是没有的，但是洗个澡还是要的。于是我溜去了城外找了个野潭，痛痛快快打了几滚，还把衣服给洗了。晚上干脆也不回去了,点了篝火烤鱼。犹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很亮。我躺在池塘边，看着夜幕痴痴的入神，满脑子都在想，我成为了一个武林高手，一个大侠，一次行侠仗义我会救一位千金……
天色微亮，我已经等在了烧鹅店铺的门口。鹅很香，但是我心有所期，倒也不馋。只想，将来学成，我也和老张一样，让新徒弟给我买烧鹅。热喷喷的烧鹅用油纸包着，我也顾不得烫了，塞进怀里就往城南跑，路上遇到熟人，我就大笑大喊，“我要进武馆啦！”。
天色大亮的时候，我才跑进城南，看着天空浓浓的烟尘，心想，谁大早上用湿柴火做饭，真他娘的缺心眼。越近老张家，烟越浓，一股不好的预感涌起，不会老张家着火了吧？我不担心老张家的房子，我只是害怕影响老张的心情，他一生气，今天不拜师了，我可没有钱买第二只烧鹅。
当看到老张家残垣断壁的时候，我明白一切都晚了，这样的废墟怕是从昨晚就已经开始烧了。其实我已经记不起怎么走进老张家的了，只觉得那好像是我走过最漫长的路。我更想不起来那废墟的惨样，只记得那只滚烫的烧鹅好像瞬间变得更烫了，烫到我拿不住它。
我茫然的在废墟里扒拉，我不知道在找什么，我好像也并不悲伤，就好像一场梦，不知道从何时起，不知道何时醒，这梦也许三年前就开始了。
是林三把我从梦里拽醒，他满脸泪水，带着震惊和愤怒。“是黑煞帮”，他指着残存着的石墙上红色字迹和飞舞的黑色旗帜。脸色苍白念着，“黑煞帮灭满门七十口于此！”，旗帜在废墟中伴着焦灰飞扬，骷髅的刺绣那样的显眼。
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林三的声音而破灭。我从灰烬中摸出三块石牌，那是弟子名牌，拜师后师父给的。牌子上的字迹被焦灰覆盖，我不认字，但有一块平整没有字迹。林三说是师父还没来得及刻上，但我知道那是我的。因为这里从没人问过我的名字，就算马三，也只是叫我一句狗儿。
“娘的寿辰，师父让我回家。”
“娘让我带了酿的酒孝敬师父”。
林三喃喃的自言自语，像是说给我听，又不像。我们门口的石槛立起充当墓碑，把酒全都倒在了门口。从始至终，这里很静，好像这废墟不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在闹市之中。
郊外，篝火燃得很旺，“师父和黑煞帮有仇？”
林三摇头，他跟着老张学艺已经三年，比我自然是更熟悉。
“黑煞帮是江湖最风头的帮派”
“一个月前，师父和师兄们喝酒，提了黑煞帮，他说‘三流门派，不配和少林相提’”。
我笑了，我从泥里滚出来的，没道理的事是见惯了的，但还是不信，这世上还会有一句话而死了全家的事情。
“那我们怎么办？报官吗？”，我问。
“报仇！”，林三的脸色严峻而坚决。
我又笑了，连老张全家都被灭了，悄无声息，我们拿什么报仇，我连上次抽我耳光的痞子都不敢报复。
林三被我笑的不自在，“金陵王五，是师父的生死之交，我们去找他。”
对这里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能有个去处也许还能碰上点机会。天一亮，我就跟着林三往金陵去。这里离金陵二百里。还没走出十里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视野。
那匹老张的爱马，皮毛依旧鲜艳。
“赤狐”，林三惊呼。我们不约的往远处看，希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烈日当空，人总容易清醒。
赤狐没有受伤，连本跛着的脚好像也好了。有了赤狐，我们赶路速度一下就快了。不出三天我们到了临水，好消息是离金陵已经不足百里，坏消息是林三的盘缠已经用光了。
我是烂命一条，哪里的剩饭都是一样的味。但林三显然不是。看着我递过的的馒头，林三咽了咽口水，大约是看见了馒头上的牙印，他还是摆了摆手。旋即把目光看向了赤狐。
我挡住了他的视线，“马肉可不好吃的”。
林三推开我，“不是吃马，是卖马”。
“它跟着我们也是遭罪，等报了仇，我一定会把他买回来。”
是的，这几日它连日奔波，已瘦了一大圈，皮毛似乎都不在鲜亮。就这样赤狐被卖了，我们行程也慢了许多，等到金陵已经是五日后了。
金陵城很高，我使劲抬头才勉强看到城楼。金陵城也很大，等我们打听找到王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将黑。王五的宅子比老张家阔气多了。一路我从林三那听着，老张和王五的往事，大多都是从老张酒后那听来的。王五是老张的过命兄弟，年轻时，老张为王五挡过刀，是一起走过阎王殿鬼门关的。
王五坐在大堂上，双眼通红像要喷出火来，那长满胡须的脸甚是吓人。“我王五一定为一海满门讨个公道！是谁？是谁？”
林三跪下，我也跟着跪下。
我掏出背在身后的黑色旗帜，这一路我们都带着它。林三磕头痛哭，“王爷，是黑煞帮。师父生前说您是生死兄弟，我们，我们只能来找您。您一定要为师父报仇！”
林三哭，我也跟着哭。
黑色旗帜亮出来的时候，王老爷脸色一顿，随即便怒拍桌案，桌案应声而裂，“天道自有公理！你们放心，老夫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为一海报仇！”
林三满脸泪水的笑了，我也跟着笑。
“你们先在这住一晚，老夫江湖中还有些朋友，明天老夫和你们一起去！”
那一夜是我这一生住过最好的一晚，我做了很多梦，梦到了街头揍我的痞子，老张，赤狐，林三，梦到了那时我短暂人生认识的所有人。直到早晨被喧闹声惊醒。
林三和我出门，一群人乌压压的跪成一片，唯有王五站着，他穿着简装手上的大刀尤其显眼。“一海和我生死兄弟，他全家遭难，我不能不管，你们这是要置我于何地？”
“爹，那是黑煞帮啊，我们，我们拿什么去报仇？你这一去，我们全家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老爷……”，全场的声音异常的整齐。
“一海当年为了救我身中三刀，我这命也是他的啊！你们不要再说了。”王五的声音颤抖。
全场人齐刷刷看向我们，一群人猛的跪行扑来，“二位少侠，逝者已逝，可怜我们全家老幼一百余口吧！”
我跪过很多人，也从来也不觉得下跪是个丢人的事，但却是头一回有人向我下跪，还是如此多人，他们的姿态是如此的动容，又是如此的残忍。
林三的脸唰的雪白。他看着王五，王五的那把比我身体还大的刀喟然倒地，声音在院子里格外响亮。
我跟着林三走到王五面前，跟着他一样的跪下，一样的磕头。“王爷，师父生前说，兄弟之情超过生死，他豁出命去也救您，想必也不愿意您拿这命再去送死。我们这就走了。”
“去少林吧，一海是少林弟子，他们不能不管。”
金陵城真的很大，走出城外仿佛耗尽了我全部的体力。
林三看着我，”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你毕竟差点成为我师弟。“
差点吗？我心不由得失落到了极点，伸手去摸怀中的那块石牌，只是师父不知道我的名字而已。
”不报仇了？“。
林三摇头，”报仇但只能靠我们自己，自己没本事，亲兄弟又如何呢？“
林三走了，而我还在金陵城外。金陵城墙很高，只是我已经不再抬头看它了。我要去少林，我不想承认，但可能我只是想证明，我是老张的弟子。
金陵离嵩山有一千多里。
在那天之前，我总是觉得自己某天就会死了，或是被街头暴揍而死，又或是某日生病而死，也有可能是某个深夜那破庙的房梁塌下来砸死。但那天之后，我突然觉得活着是个挺容易的事。
我一路北走，野菜野果能吃，残羹剩饭也能吃，有时遇到好人还能混顿饱餐，如果遇到民风淳朴村镇，我就多逗留些存些干粮。我一边问路一边走，累了就休息，饿了就找吃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也有一年了吧。
这一天，我来了一座不大的小城，问过路人才知道，我居然到了山东。我可真蠢，走了个大弯路。
我蹲在一间饭馆门口，我的样子应是穷酸极了，衣服破烂比叫花还叫花。果然，不一会小二便出来哄人，但也不太凶恶，我便就再蹲远一点。
饭馆内一个儒雅极了的长袍文人招手。我眼尖便立马冲进饭馆他跟前。他挥退了小二，把桌上一大碗面推到我跟前，我立马狼吞虎咽。其实我们这些乞儿也可以慢慢吃，只是好像老爷们都喜欢看到我们大快朵颐，风卷残云的样子，最好还呛上两口。
”这座城里很久不见你这样的丐帮了，哪来的啊？“
我满嘴的面，好不容易蹦出两个字，”路过“。
他极为温和，”去哪啊？“
”河南少林“
他为之一顿，立时上下打量我起来。我面吃的更急了。”你是宣州张一海的弟子？“
我惊讶的抬头，嘴里的面仍没停，”你认识我师父？“。
文士摇头，”在下没去过南方，只是张一海满门的事，整个江湖已经人尽皆知了，只是没想到你今日来了这里。又被我遇上。“
我喝干最后一口汤，环顾这个不大的饭馆大堂，似乎是想看清楚哪里是整个江湖。我一直以为老张的事，一如那个城中静悄悄的废墟，无人问津。也许是林三传出去的吧，他这个老张的亲弟子总比我有本事些。
文士拍了拍我，”小二，再来一碗面“。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相比他的故事，我对面更感兴趣。热腾腾的面上来，我继续猛吃。
”以前有个大官很有权力，他想看看这个国家还有谁不听他的话。于是他派人牵来了一只鹿，他指着鹿说这是匹好马。如果谁说这是鹿就是和他作对。于是全天下的人都不敢反驳。这就叫指鹿为马！“
”你明白吗？“
我停下了嘴，脑门好像突然被热气击中，原来都死了的老张全家只是一只鹿。估计也没人会想过那只鹿的感受，就连鹿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一天会被牵出来改了种了。也许只是一句酒后胡言。
莫名的突然觉得很可笑，在街头，痞子们看我们不高兴就能随手暴打一遍，我想老张总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如今看这所谓的江湖原来就是一个痞子后面站着另一个痞子。我突然想老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由的想笑又忍不住的想哭，”先生，那到底是鹿是马啊？“
文士脸上带有笑意极温和，”鹿就是鹿，马就是马！和人们叫他什么没半枚钱关系。“
我想给他跪下，但动到一半便想我为了一口饭吃而跪，为了怕挨打而跪，我的跪配不上他，我僵住了。
他拍了拍我，“知道这是哪吗，圣贤之乡！怎么样还去少林吗？”
泪水没法控制的再流。
那是个下午，阳光很烈很刺眼，痞子把我拦住，“谁让你来这的？”，随即而来的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我立刻回头想走，另一个痞子又挡在身前，“谁又让你过来这的？”，另一个耳光接踵而来，我像皮球一样被扇来扇去，直到躺倒在地。“谁又让你躺着的”，拳打脚踢向我招呼，我看着刺眼的阳光，那一刻我已经看到了终点。直到老张像鸡仔将他俩拎起扔在我面前。
而如今那个被痞子打倒在地的好像是老张。
“我要去！”
“好，好，好！”，文士大笑着离去。
曾经，拜老张为师成了我的执念，这个执念险些成真，而如今我似乎又有了一个新的执念。我无数次想过如果没有这些执念，也许我能有另一个自己，但终究执念还是执念，每临选择，我还是放不下。
从山东往河南，又陆陆续续走了一年多，到嵩山脚下的时候，我的嘴角已经冒出胡茬了。嵩山并没有那么雄伟壮丽，但山脚下我却好像被压的喘不过气来。等到少林门口的时候，我已经用完了一生的力气。
我的出现在寺里引起了一阵喧动。巍峨的大雄宝殿，佛像林列，威严而让人恐惧，我被引到了一处偏室。一个胖大和尚在那接见了我。大和尚甚是威严，面容极凶，“一海是我的弟子，也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少林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恭敬的跪下，解下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的黑色旗帜，几年过去，这旗帜依旧如新，连同刺绣都依旧生动。“师爷，是黑煞帮啊。”
大和尚极怒，“不管是谁？我少林绝不怵他！”
“阿弥陀佛，出家人已出世，不可妄语”，一群和尚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个瘦弱的高个，说话的也是他。胖和尚闻声仍怒，“师兄，他们滥杀无辜，都已经到我少林弟子头上了，还不管吗？”
瘦高和尚双手合十，面无表情，“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一花一世界，生死都是虚妄。”
“这”，另一个和尚在胖和尚耳边一阵私语。我眼看着胖和尚的脸色变红变白最后也变成了和瘦高和尚一样的面无表情。
我不再看他们了，或许我早就知道结果了，一年前老张的事已经传遍江湖，少林又怎么不知道呢？只是不来少林又能去哪呢？面前的供桌上佛像映着烛火宝相庄严，我的内心却升不起半分敬意，连带着它脸上的微笑，都觉着是像是嘲讽。
从金陵到嵩山用了两年多，在少林也不过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上山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力气，已经想不起来是如何下的山了。一如当初那个清晨看到的满片焦土。也许在那个下午，我就应该死去。
想到了死亡，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是啊，死了也就没有执念，没有痛苦了。这世界真他娘的操蛋。雨淅淅沥沥的下，在雨中我好像感受好些了，不那么孤独，这世界也没有那么空。我要结束这一切了。破庙内，我把旗帜撕成布条，看着骷髅的刺绣，它彷佛在笑我。它在开口说话，“看连鹿都承认了它其实是马”。
屋外雷声轰鸣，我意识到我是一颗老鼠屎，整个江湖都对我避之不及，我活着好像就是在羞辱他们。或许，我的生命不该结束，我将带着痛苦带着执念活着，好好活着。屋外的雨声依旧。我孤独的蜷缩一团。
半夜恍惚间，看到房梁上的黑影晃动，应该是只老鼠。天空微亮的时候我惊醒，两颗头颅在梁上悬着，我瞬间跳起，借着天光，才看到那是赤狐的马头和山东儒雅文士。我跟疯了一样的跑出破庙，呕吐，哭泣。我在荒野里大喊大叫，“我知道你们都是痞子！都是！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我咒骂，嘶喊，直到沙哑，无力的瘫倒在地上。
我没有勇气回去面对那两颗血淋淋的头，那文士至死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那温和的笑依稀还能想起。我呆呆的往前走，饥饿和虚弱让我感觉我还在人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就这样我麻木的走，直到倒地，我想我再也不要醒来了，就这样，就这样。
但我还是醒来了，喉咙里还有米汤的味道，这是路边的一间酒馆。
”行了，行了，醒了就抓紧走啊?“，跑堂踢了踢我。
”一年到头，总有这几个，我这米汤比华佗都管用。“，厨子端着碗走进后厨。
酒馆不大，大堂放着六七张桌子，外搭一个棚子也放着三四张方桌，。
我呆坐着，不知道去哪，不知道干啥，看到跑堂在擦桌子，我站起来从另一边拿过抹布开始擦。
"哎，你小子想呛行？"，跑堂急眼了。但还是没抢过我手上的抹布。就这样我一直擦，我擦的很小心很细致。
一直到天黑，跑堂的在我面前递过一碗饭，“想干就干吧，老板娘留下你了。”
酒馆在洛阳和嵩山的官道上，生意很好，名字叫”来往酒馆“，跑堂的叫田户，厨师叫朱武，这里的老板是女的，他们叫老板娘，人很美，他们说我总不说话，后来管我叫不说话。
是的，我不说话，当我闭眼时候，我就能想起那大梁上的两颗人头，我怕我会吐出来。于是我一直干活，干活就能不想，干累了就能睡着了。桌子擦完，拖地，地拖完了，我就扫门口的黄土。
田户总是大声喊，”不说话你能不能别干了，再干我就得走人了“。
我不听，但活总要被干完。
没活，我会呆在角落，看客人喝酒，一百个人有一百种醉态，厨子朱武说酒解千愁，我不说话是没喝够酒，我不理解，醉了总归要醒，既然醒了又痛苦那何必喝醉。
厨子说，我不懂酒，我确实不懂。
老陈头是酒馆的常客，我喜欢看他喝酒，他长得神气极了，极高的大个，两笔白色的胡子，活像个老神仙。他是县里请来修县志的，满肚子学问，喝酒时总是振振有词，我喜欢看他津津有味品酒的样子，他是在喝酒，不是在买醉。
但是他总不太够酒钱，于是我就请他喝酒。以致后来，我工钱的一大半都请他喝酒了。再后来，老陈头估摸着也不好意思了，便说教我识字。起初一杯酒教十个字，后来五个，最后也没字可教了，他说稀奇古怪的字学了也没用，就开始带书给我看，有前人写的，也有他写的。
那天老陈头喝着酒问我，”不说话，你名字叫啥啊？难道就叫不说话“
我摇头，”我没名字。“
老陈头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指着桌上的县志，”人没名字不行，立县志做什么的？不就是为了留名！“，又喝了口酒，”来老夫给你起个名，你天天哭丧个脸，就叫高兴吧“
见我沉默，老陈头继续，”怎么不满意?也是，太俗了！高兴，快乐，欣喜，怡然自得，哎干脆你就叫兴然吧，兴则然也。好名！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嘛？姓是传下来的，这个老夫起不了。“
”我姓，张。老张的张。“，从那天起，我第一次有了名字。
之后，我常常去老陈头家，看满地满墙的书，多是地方风俗记载。老陈头炫耀，”修地方志和写文章不一样，写文章有种手法叫留白，让文章更富诗意。地方志一即一，二即二，不可胡编。“
”那鹿是鹿嘛？“，我脱口而出。
老陈头像傻子一样看我。
"如果有人把鹿改成马呢？"我面无表情的问。
老陈头扬起下巴，摸着胡须一副得意神情，”这就修史也罢，写地方志也罢，有意思之处。”他说着，从墙角抽出一本书，“百立村八十年前有个富户倒插门发了财，捐钱写了本志，志上写他家是祖传的财富，他爹从三丈深的水井里挖出了祖宗留的两箱财宝。但是方圆百里就没有三丈深的井，这里不出一丈就出水了，三丈那是泡在水里了，还有箱子嘛。这就是考据。“
我点头，掩盖一件事总会露出蛛丝马迹，但忍不住好奇道，”那你是怎么知道，他是倒插门发财的。“
老陈头眯着眼，笑得极神秘，“这就是修志的本事了。从海量的资料里找到真相”。
于是，我爱上了这门学问，我经常在老陈头这一呆就是整晚，看各种资料，总觉得书里藏着个东西。老陈头笑眯眯说，“这就对了，这就看进去了”。
这一天我在棚外擦着桌子，田户悄摸摸的凑了过来，“你要当老板了。”朱武在远处憨憨的笑。
我往后一看，老板娘满脸通红的走进后院，这一刻的我清晰的感受到我那颗沉寂的心跳了一下。随即便是一阵剧痛，我低头继续抹着桌子，假装听附近的儿童唱儿歌。
“大葫芦装好酒，一天几口三月走，大侠客使宝剑，江湖上面么敌手，华山道战群雄，小猫小狗小顽童。”
我凑过去，“小孩，你家是哪的？”
朱武路过，“他就是本地人”。
我摇头，“不应该啊，这里附近都不出葫芦，而且能装三个月喝的酒的葫芦可不小，这方圆百里也见不到”。
朱武像看白痴一样看我。
小孩笑，“对，这是我二舅教的，他是龙门人。”
老陈头拍了拍酒桌，“不巧，龙门老夫也去过，却没听出过什么有名的侠客”。
朱武端着菜出来，“我说二位爷，一句儿歌这么认真？葫芦里装三个月都不坏的酒就没有！”
我的眼神星光熠熠，老陈头看懂了，远处举杯遥祝。
后来我的话很多，以至于他们改叫我会说话，我向江湖人请教武功，向行商人咨询风俗，向来往客人问他们那有没有能装在葫芦里三个月都不坏的酒，以及能装三个月酒的葫芦。
在一个冷雨天遇到一个嫌弃酒淡的客人，知道了山东潍坊有种烈酒，莫说三个月，几年也不坏，巧的是他们那也出大葫芦，极大，按他的说法能把我半个身子装进去。这肯定是有吹嘘的成分，这几年在客栈伙食不缺，我已经颇为魁梧了。
老陈头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以我也开始出门，起初走的不远，每次出去一次也就两三天，后来越来越远，龙门去了，潍坊去了，连华山都去了。
书读多了，路走远了，人好像也开明些，但深夜我常常握着那无名的石牌，闭眼就能看到老张家的废墟和破庙里摇晃的头颅，我还是放不下执念。
这一次我又要出门了。田户和朱武气喘吁吁的跑来，“老板娘要成亲了，和张屠夫！”。张屠户常年给店里送肉，我们的肉总是最新鲜的。
我收拾行囊的手停了停，又继续收拾，老板娘长得好看，人也很好。
‘哪天？“，我问。
田户往店里跑去，过一会回来道，”明天“。
我坐了下来。田户问，”不走了？“
我掏出石牌，常年的摸索让石牌变得极其的光滑，我从怀里摸出了刻刀，慢慢的刻上老板娘的名字邵二凤，另一个是张屠夫，我刻完姓，转头问张屠夫的名字。
朱武说叫张秃子，因为他是个秃子。
田户说叫张二秃，因为他大哥也是个秃子。
最后我只留了个“张”字，我把石牌递给二人，这是我的结婚礼物，我身上唯一珍贵的东西了。我继续拿着行囊离开，那天的夕阳很黄。
走出二里地，我对着空地大喊，”别盯着我了，我要隐居泰山！退隐江湖了“，说的好像我是个绝世高人。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着我，但嚎两嗓子也不费什么精力。从西到东，这一路我走的很慢，等到泰山脚下的时候，惊讶的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林三牵着一匹红马朝我走来，数年不见，他有些发福，穿着也显得很富贵。他身旁的红马很像赤狐，但只是像而已。”当年想买回赤狐，但没找到，从此就有执念了。“，他摸着马像是自言自语，但我知道那是说给我听的。
我的语气很平淡，”你怎么来了？“
”江湖上都传，你要隐居了？“林三带着不解。
我点头，”隐了，就在泰山顶上！“
林三笑了，”你是江湖人士嘛？就隐居。“
我也笑，”谁说不是就不能隐居呢？我打算上去不下来了，除非“
林三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能报仇。“
林三把马拴在路边，”那我送你一截。“
我没回头，绑好行囊开始往上爬，林三有武功，爬起来比我轻松不少。月色已浓，我们在山腰一块巨石处休息。他递过干粮给我，问道，”方才你说报仇，这山上有报仇的方法？“
我接过干粮，带着笑意看他，想到了那个篝火正烈的夜晚，那时他面带坚决的说，”报仇！“
”这几年我翻遍河南，山东的地方志，发现被人抹去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他看着我。
”一个人“，我道。
”别卖关子了“，他开始生气。
”事情要从一首儿歌说起，儿歌是我在河南听的，讲的却是山东的一个侠客。我去了潍坊看了当地县志，近一百年都没有有名的侠客。但发现个有意思的事，三年内，当地的流寇土匪都消失了。而周边地区，临洮，仙水，天古，武业，也几乎陆续的流寇土匪都消失了。虽然地方志有解释。但把这些地方连起来就发现，刚好是条去华山的路。“
林三露出质疑的神色，”所以你是说，山东有个侠客，一己之力灭了当地的土匪，又一路杀着土匪去了华山。“
我点头继续道，”我又去了华山，也是运气好，摔进山沟里没死，还找了这个“，我从怀中掏出一块布片。
林三接过，”这是“。
”拓的剑印，这剑印入石三分，几道剑印宽度，长度，惊人的一致。“
林三拿过布片，皱起了眉头，”能有这样剑印的，确实是绝世剑客。那你又怎么得知，他在泰山上。“
我继续道，”故事很长，知道有这个人之后，我开始找他的家，以及他身上发生的故事。要找他的痕迹很复杂，但是找人为修改过的痕迹很容易。据记载，潍坊一个村六十五年前，一个疯子一把火烧了半个村，连同疯子的家人全烧死了，这是多明显的擦去痕迹的方法。我找到那个村，那村一半的妻子娘家都是泰山下的“
林三带着嘲讽的笑，”就这样你敢推断在泰山？“
我继续道，”在当地的志里，我看到了一首诗，人间何处觅仙源， 在望青山入眼帘。 泰岳巍峨耸云霄， 山川秀丽水潺潺。“
”我信这是某个前辈修志的时候留的，就为了记住一点真相。“
林三不解道，”什么意思？“
我道，”藏头诗“
“人在泰山！”
林三脸色一顿，随机便鼓掌称绝，”绝聪明的推理和发现，只是这剑客是否在世或未可知，就算在世也应八九十岁了，再说无亲无故他又怎么会帮你报仇呢？“
我道，”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这些地方志都是三十年内先后修的，如今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看着林三，我笑了道，”好了，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和你说这个故事吗?“
林三摇头。
”因为从这下山报告给你主子，再赶到山顶至少也得三天。够我上山了。“
林三腾的站起，脸瞬间变得通红，”你说什么呢？“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翻过身不再理他。片刻后，我听到了一声长叹紧跟着的是下山的声音。
我看向远方，山腰的天空黑色而静谧，让人发慌，我又看向山顶，我又有多少把握呢？
鲜血浸透了绑布，第二天傍晚，我终于到了山顶。高处不胜寒，冷风呼啸，空荡荡的山顶除了枯石哪还有什么东西，更别说人影了。我颓然的倒地，嘿嘿的痴笑。虽然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总归是有的。
过不了多久，两个身影从山下跳了出来，是林三和一个干瘪的老头。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快的多。
”帮主，就是他！“，林三点头哈腰卑躬极了。
我的眼眸开始收缩，居然引来了帮主！
干瘪的老头声音沙哑，”有点本事，老夫找了三十年也没线索。“，但随着他环顾四周，脸上便露出深深的失望。
他重新把目光挪向我，”你怎么知道他会帮你！一个躲了三十年的人会出山？“
我笑了，很开心，能看到黑煞帮的帮主可能是我这个下三滥能做到的最大本事了吧。我道，”只因为我要告诉他一个秘密。“
”老夫的时间很宝贵，你最好快点说“，老头阴着脸。
”他为什么隐居？因为他以为他练功走火入魔杀了全家，才发疯隐居的！但事实并不是。“
”事实是什么？“
”有人害他！“
”谁？“
”改历史的人，就是你！“，我怒吼着冲去。
老头发出咯咯的笑声，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他随手一挥，我像石子一样飞了出去。鲜血从我口中吐出。
”杀你脏了老夫的手“，说罢便消失在暮色中。
林三走到我面前，”你我有同门之谊，我也不动手“，但他临走前却把我的干粮带走了。
我重伤在身，不出意外会死在这山上，也很好，和我曾经想过的死法也差不多，我挣扎着靠在枯石上坐起，看着夕阳垂暮，死在这景色真是不错。
突然，我感到身后的石头动了，极细微的动静，甚至盖不住晚风的呼啸。小到我以为是我的错觉。
直至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发出。”你，是，对，的！我，应，该，想，到，的。“
我看着眼前的枯石，”前辈，是你吗？“
枯石开始抖动，石屑在空中飞扬，直到隐约露出一个人形，似人非人。风声空谷回响，幽深而令人孤独，很难想象有人在这参坐了几十载，他内心承受了多少痛苦才能经得起这样的消磨。
”他叫燕锋，我叫余藏峰，六十年前我们认识的，他是个武痴，我也是。但他天赋差点，他把他的家传武学主动拿给我参看，我也不吝啬帮他找到破绽加以改进，我们以兄弟相称……“声音从腹部传来，清楚了许多。
我不解，”前辈，刚刚你怎么不出手？“
”我不是他的对手了，我在这日日参坐，许久不练武了“
”前辈血海深仇啊，家师满门都被黑煞帮所害！他们在江湖指鹿为马，任凭心意残杀。“我喊的声嘶力竭，连同鲜血一起咳出。
”我已经不行了，但我可以传你武学。“
”那我需要多久能赶上他“，我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
”五十年吧。“
我喟然倒地，五十年，那老头还能活五十年吗？曾几何时，学武是我最大的心愿，学武就能吃饱饭，就可以不被欺负，威风凛凛，但如今却对我毫无意义了，绝世武功又如何呢？
”又或者我把我毕生的功力传给你，只是你最多只能活三个月！“
我望向枯石，”能杀了他吗？“
”不行，大概能撑过七十招吧……但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微风拂动，鲜血湿透了我的衣襟，莫名的想起了来往客栈，想起了那个美丽的老板娘，那张通红的脸，她现在成亲了，应该很幸福了吧。
我这个人最喜欢干得一件事就是后悔，我无数次后悔想要拜老张为师的执念，也许我会成为一个酒馆杂役，一个修县志的，然后娶一个美丽的老板娘。但每次后悔后，我还是我。
天亮路远，我下山了，来时费力，下时却轻松的要命，感觉全身都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又像钢铁一样结实。我的生命也开始了三个月倒计时。三个月真的并不长。
已经平静了很久的江湖，最近兴起了一则流言。一个隐居泰山六十年的绝世剑客出世下山了！剑客的名字叫余藏峰，一个江湖中鲜有闻过的名字。
时隔多年我又站在嵩山脚下，这山依旧不怎么雄伟。大雄宝殿佛像还是佛像，一排排成列威严倒也谈不上了。我昂首站在大殿门口。
“阿弥陀佛”，那个瘦高个和尚从大殿侧门出来，“多年未见，施主却另有奇缘！世上常说因祸得福，当如是也。”
我笑着看向和尚，“方丈客气了，我奉家师命，来送两封信。一封给方丈，一封给黑煞帮帮主燕锋。”
“早闻余剑神的大名，难道还在人间？”，和尚带着些置疑。
我依旧笑着，递过信。方丈看信不语。字并不雅观，毕竟我识字晚，写的机会不多。信其实不长，几个字而已，老和尚却看了很久。“正义当诛邪恶，斩妖必属名门”。
老和尚收起信，意味深长道，“六十年隐居，余剑神的剑法想必出神入化了。少侠是剑神闭门弟子，老朽不知可否一见啊？”
我挥了挥手，昂首走出屋子，走进院内，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恍如一梦的二十五年，院内无风自起，百年的梧桐图自的摇曳，树叶落下又凭空而起，我想挥拳打碎一切，但我终究什么都没做，只是站着。
“阿弥陀佛，好内功”，动静引来了众多旁观的沙弥，胖和尚领头高呼。
我背着身，挥了挥手离去。“三月三，华山山巅师尊决战，请方丈旁观。”
“阿弥陀佛！”
夜色浓重，老陈头醉醺醺道，“不回去看看？”
月光皎洁，灯火下，远处迎风舞动的招旗还能看到“来往酒馆”的字迹，低矮的屋檐在夜色中，在月光下，那样的安静，平和，让人向往。
我望的痴迷，望的心痛，“不去了，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呢？三个月太短了。”
三个月真的太短了，我走遍了八大门派，十六帮会，一样的坦然，一样的信。
三月初三上祀节，春风和睦，遍地青草，绿的让人心生暖意。
华山很险，主峰上已是人潮涌动，任谁都听说了这样一场大战，莫说排得上名号的门派，帮会，就是那些凑热闹的，也是早早来了占个好看位。
我来的很早，在人群中坐着，看着诺大的江湖都聚在这小小的华山。
听得锣鼓声响，几百黑衣大汉身着劲装，分列两排鱼贯而来，衣服背上精细的骷髅刺绣，显露了他们的身份，人群自觉的让开，他们在我对面整齐的站着。哄吵的人群顿时安静。很快，一个锦绣华服的老人，从山下飞奔而来，他一出现，全场静的出奇，有些人默默低下了头。
老头带着沙哑的声音，哈哈大笑，“你还活着？你果然是找到了他！”
他的声音一出，身后的名门们莫名的长出了一口气。
“人在哪呢？老夫技痒多年了。”
我嘴角上扬，露出奸诈的笑，“抱歉，我撒了一个小谎“，我的声音一出，全场骚动。我看着，笑的出奇的开心。
”阿弥陀佛，少侠何故打诳语啊？“，方丈的脸色并不好看。
燕锋也冷眼看我。
”谎不大的，很小，家师约的不是主峰，而是侧峰“，我指着远处。
众人顺着望去，孤寂的山峰上，一个身影格外的凄冷，身着白袍负手而立，山风吹动长袍，依稀能看到与世无敌的风采。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方丈合十闭眼，看不出神色。
燕锋轻蔑一笑，转身便想走。”慢“，我大喊，扔出坐着的巨石。燕峰随手一挥，巨石四裂而开。他看着我，”几日不见，你倒长了些能耐。“
我冷漠的笑，”我知道你去必死，死了我就不能报仇了。“
”哦？“，他也笑，沙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我见过你出手，你的家传武学是我师父改进的，他早看出你心术不正，在你功夫里藏了一处缺陷，就在你出手的第七十一招里“，我冷冷的说。
他大笑，”你要来试试？“
我怒吼，”正是！但我出手前要问问你。我师父，少林俗家弟子张一海的满门是不是你干的！“
他不回答，看着我身后的武林名门，目光带着轻蔑。
我继续道，“危害武林几十载，杀人全凭心意，置江湖规矩如草芥，视武林同道如蝼蚁。是你不是你？”
他笑了，微笑到放声大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好“，我迎面而去，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期盼过，绝望过，唯一没想到如今会是如此的场景。一招，两招……我空有内力，几乎没有武学，心底里默默数着，我听到了欢呼声，叫好声……
我像他手中的玩具，一次次击飞出去，又一次次冲了过去，我的身体在疼痛，我的内心确实无比的欢畅，来吧，猛烈点，来吧，痛快点。六十九，七十，终于我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最后一次飞了出去。人群中有惋惜声，”就差一招啊。“
我摔倒在地，带着一切满足，我想要挣扎着，但还是倒地，我抬头仰望着天空，深蓝深蓝，几乎要把我的灵魂抽离，我要走了吗？好像也是一个这样的日子，我也是这样倒地，也许那时我就已经死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梦。
”去他妈的！“一身怒吼，一个红色的袈裟从我面前跳过，那个胖大和尚冲了上去，然后是瘦高个的方丈，八大门，越来越多的影子。我笑了又哭了。
大战一直打到黄昏。我听着惨叫声，嘶吼声，终于是欢呼声。
”少林万岁！“
”少林果然是江湖砥柱，为江湖除害。“
我抬头看到了断臂的胖大和尚，瘸腿的瘦高个方丈，和地上撕成碎片的锦绣华服。我挣扎着起来，路过人群中的哀嚎，人群中的庆祝。昏黄的阳光照着，这山上春意盎然又带着暮气。
终于，我上了侧峰，老陈头在峰顶瑟瑟发抖，看到我带着怒意，”结束了？说好半个时辰，你知道老夫冷风中站了几个时辰了？“
我还未开口，他立刻头也不回的下山，我默默的咽下了挽留他的话。
夕阳垂暮，我坐在山顶，呆呆的望向远方，我的执念了了，但我并不欢喜，反而说不出的空虚，夕阳从我的头顶一点点滑过，我望向远方，那里有个酒馆，那里的老板娘很美，很美……
…………
时光已晚，洛阳到嵩山的官道上，人群显得稀少。
跑堂的和厨师搬着猪肉，老板娘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土坡上，看着夕阳。
跑堂的讲，”这肉越来越不新鲜了，都出味了。还真不如张屠夫家的好。“
厨师低声讲，”张屠夫送的肉你敢吃？我可不敢，新婚当天，人跑了……“
他们看着坐在门口的老板娘，她望着夕阳，望着远处的大道，手上拿着一块洁白的石牌，石牌的一边只孤零零的有个”张“字。
跑堂的突然拍了脑门，”哎，对了会说话，姓什么来着”
老陈头眯着眼喝酒，“好像是姓张！对，张”
老板娘摸着石牌上的“张”字，回过头满脸泪痕对着他们喃喃道，“我不开心。”
故事完……
夕阳西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拜老张为师。老张在江湖闯荡过，有见识，有人脉，大约是累了，我知道他的时候，他在城里开了个武馆，弟子很多。老张不缺钱，收弟子看的是天赋。
正好孤儿出身，天天街头混迹，钱我肯定是没有的，如果能练一身功夫，当个护院，实不行，练几招，能少挨些痞子的打，也是好的。所以老张简直是我天选的师父。
人没钱行，但不能没心意，我在老张门口蹲了半个月，武馆门口每天被我扫的蹭亮。终于老张见我的时候，我噗通跪下，磕头就喊“师父”。老张笑呵呵，摸了摸我头，又摸了摸肩膀，胳膊，摇了摇头，“孩子，你根骨不行，不适合这碗饭。”
哎，原以为我全身上下只有这身体还算硬挺，原来还是一副烂根骨。老张走了，就在我认命间，该死的补鞋匠王疤子路过，贱兮兮的说，“这是考验你呢！刘备还三顾茅庐，孙猴子还跪着求师呢。”
本熄灭的火苗好像又亮了，自那之后老张的武馆门口就是我的家了，除了吃喝，我就赖在这，扫地倒垃圾算我积极，跑腿我也勤快，久了，门房都熟了，也不赶我，有时候甚至还给些剩吃的。
常听路人路过，“张师父家门口啥时候多个野狗”，"野狗喂多了也成了家狗了"。前半句我不开心，野你大爷，后半句我倒希望成真的。
后来，我好像也分不清为啥一定要拜老张为师了，好像成了执念，夙愿。这一呆就是三年。
第一年除夕的时候，老张带着老婆，女儿出门放鞭炮，走到我跟前，我继续磕头喊师父，老张又摸了摸头，胳膊和肩，这次还摸了摸腿。我看我这身上实在脏的不像话。“哎，根骨未开，实在不行”，老张摇了摇头就转身走了。
第二年中秋的时候，老张夜归，还带着酒气，我赶忙走近搀扶，也不敢说活。老张笑吟吟摸了摸我身体，这次浑身摸了个遍，要不是经常见到老张的漂亮媳妇，我真怀疑他是个老玻璃。要是真的，我这师还拜不拜呢？要不委屈一下？我心思起伏间，老张推开了我，“实在太烂了，只要是个正常人，也就罢了，哎”。老张似乎比我还愁，摇摇摆摆的就回家了。
第三年是五月初五，端午。老张出门打猎，回来的时候，牵着爱马。这马全身枣红色很漂亮，老张极爱这匹马。这次回来的时候，马蹄却是带血的，走起来也是一跛一跛的，我冲了近去，直接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给小心裹上。老张看到我眼神发亮，我也期待的靠近，老张伸出手却又收回。“罢了，也不指望个个争气，明天早上你就和新来的几个到家里来吧！”，我还愣在原地，人就已经进屋了。
还是门房马三把我踹倒，我才醒来，我对着门口磕头，然后就是傻笑。野狗真要变家狗了。
马三提溜着过来，“小狗啊，拜师的规矩你知道不？”
我点点头，门口呆了几年，见过老张收过不少徒弟。虽然老张不看重钱财，徒弟拜师总要带点“心意”。我这几年能活着都得感谢武馆施舍，又谈啥心意。
马三踢了踢我，扔下一串铜钱，“老爷爱吃烧鹅，城北那家挂红旗的，要热乎的，最见心意！”。我捡起铜钱傻笑。好像看到老张吃着烧鹅，对我点头的样子。哎，以后学不成功夫留在武馆当个杂役也挺好。
老张的武馆在城南，离城北十来里地。我藏好铜钱，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样子，听说，拜师之前要沐浴更衣，衣服是没有的，但是洗个澡还是要的。于是我溜去了城外找了个野潭，痛痛快快打了几滚，还把衣服给洗了。晚上干脆也不回去了,点了篝火烤鱼。犹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很亮。我躺在池塘边，看着夜幕痴痴的入神，满脑子都在想，我成为了一个武林高手，一个大侠，一次行侠仗义我会救一位千金……
天色微亮，我已经等在了烧鹅店铺的门口。鹅很香，但是我心有所期，倒也不馋。只想，将来学成，我也和老张一样，让新徒弟给我买烧鹅。热喷喷的烧鹅用油纸包着，我也顾不得烫了，塞进怀里就往城南跑，路上遇到熟人，我就大笑大喊，“我要进武馆啦！”。
天色大亮的时候，我才跑进城南，看着天空浓浓的烟尘，心想，谁大早上用湿柴火做饭，真他娘的缺心眼。越近老张家，烟越浓，一股不好的预感涌起，不会老张家着火了吧？我不担心老张家的房子，我只是害怕影响老张的心情，他一生气，今天不拜师了，我可没有钱买第二只烧鹅。
当看到老张家残垣断壁的时候，我明白一切都晚了，这样的废墟怕是从昨晚就已经开始烧了。其实我已经记不起怎么走进老张家的了，只觉得那好像是我走过最漫长的路。我更想不起来那废墟的惨样，只记得那只滚烫的烧鹅好像瞬间变得更烫了，烫到我拿不住它。
我茫然的在废墟里扒拉，我不知道在找什么，我好像也并不悲伤，就好像一场梦，不知道从何时起，不知道何时醒，这梦也许三年前就开始了。
是林三把我从梦里拽醒，他满脸泪水，带着震惊和愤怒。“是黑煞帮”，他指着残存着的石墙上红色字迹和飞舞的黑色旗帜。脸色苍白念着，“黑煞帮灭满门七十口于此！”，旗帜在废墟中伴着焦灰飞扬，骷髅的刺绣那样的显眼。
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林三的声音而破灭。我从灰烬中摸出三块石牌，那是弟子名牌，拜师后师父给的。牌子上的字迹被焦灰覆盖，我不认字，但有一块平整没有字迹。林三说是师父还没来得及刻上，但我知道那是我的。因为这里从没人问过我的名字，就算马三，也只是叫我一句狗儿。
“娘的寿辰，师父让我回家。”
“娘让我带了酿的酒孝敬师父”。
林三喃喃的自言自语，像是说给我听，又不像。我们门口的石槛立起充当墓碑，把酒全都倒在了门口。从始至终，这里很静，好像这废墟不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在闹市之中。
郊外，篝火燃得很旺，“师父和黑煞帮有仇？”
林三摇头，他跟着老张学艺已经三年，比我自然是更熟悉。
“黑煞帮是江湖最风头的帮派”
“一个月前，师父和师兄们喝酒，提了黑煞帮，他说‘三流门派，不配和少林相提’”。
我笑了，我从泥里滚出来的，没道理的事是见惯了的，但还是不信，这世上还会有一句话而死了全家的事情。
“那我们怎么办？报官吗？”，我问。
“报仇！”，林三的脸色严峻而坚决。
我又笑了，连老张全家都被灭了，悄无声息，我们拿什么报仇，我连上次抽我耳光的痞子都不敢报复。
林三被我笑的不自在，“金陵王五，是师父的生死之交，我们去找他。”
对这里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能有个去处也许还能碰上点机会。天一亮，我就跟着林三往金陵去。这里离金陵二百里。还没走出十里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视野。
那匹老张的爱马，皮毛依旧鲜艳。
“赤狐”，林三惊呼。我们不约的往远处看，希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烈日当空，人总容易清醒。
赤狐没有受伤，连本跛着的脚好像也好了。有了赤狐，我们赶路速度一下就快了。不出三天我们到了临水，好消息是离金陵已经不足百里，坏消息是林三的盘缠已经用光了。
我是烂命一条，哪里的剩饭都是一样的味。但林三显然不是。看着我递过的的馒头，林三咽了咽口水，大约是看见了馒头上的牙印，他还是摆了摆手。旋即把目光看向了赤狐。
我挡住了他的视线，“马肉可不好吃的”。
林三推开我，“不是吃马，是卖马”。
“它跟着我们也是遭罪，等报了仇，我一定会把他买回来。”
是的，这几日它连日奔波，已瘦了一大圈，皮毛似乎都不在鲜亮。就这样赤狐被卖了，我们行程也慢了许多，等到金陵已经是五日后了。
金陵城很高，我使劲抬头才勉强看到城楼。金陵城也很大，等我们打听找到王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将黑。王五的宅子比老张家阔气多了。一路我从林三那听着，老张和王五的往事，大多都是从老张酒后那听来的。王五是老张的过命兄弟，年轻时，老张为王五挡过刀，是一起走过阎王殿鬼门关的。
王五坐在大堂上，双眼通红像要喷出火来，那长满胡须的脸甚是吓人。“我王五一定为一海满门讨个公道！是谁？是谁？”
林三跪下，我也跟着跪下。
我掏出背在身后的黑色旗帜，这一路我们都带着它。林三磕头痛哭，“王爷，是黑煞帮。师父生前说您是生死兄弟，我们，我们只能来找您。您一定要为师父报仇！”
林三哭，我也跟着哭。
黑色旗帜亮出来的时候，王老爷脸色一顿，随即便怒拍桌案，桌案应声而裂，“天道自有公理！你们放心，老夫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为一海报仇！”
林三满脸泪水的笑了，我也跟着笑。
“你们先在这住一晚，老夫江湖中还有些朋友，明天老夫和你们一起去！”
那一夜是我这一生住过最好的一晚，我做了很多梦，梦到了街头揍我的痞子，老张，赤狐，林三，梦到了那时我短暂人生认识的所有人。直到早晨被喧闹声惊醒。
林三和我出门，一群人乌压压的跪成一片，唯有王五站着，他穿着简装手上的大刀尤其显眼。“一海和我生死兄弟，他全家遭难，我不能不管，你们这是要置我于何地？”
“爹，那是黑煞帮啊，我们，我们拿什么去报仇？你这一去，我们全家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老爷……”，全场的声音异常的整齐。
“一海当年为了救我身中三刀，我这命也是他的啊！你们不要再说了。”王五的声音颤抖。
全场人齐刷刷看向我们，一群人猛的跪行扑来，“二位少侠，逝者已逝，可怜我们全家老幼一百余口吧！”
我跪过很多人，也从来也不觉得下跪是个丢人的事，但却是头一回有人向我下跪，还是如此多人，他们的姿态是如此的动容，又是如此的残忍。
林三的脸唰的雪白。他看着王五，王五的那把比我身体还大的刀喟然倒地，声音在院子里格外响亮。
我跟着林三走到王五面前，跟着他一样的跪下，一样的磕头。“王爷，师父生前说，兄弟之情超过生死，他豁出命去也救您，想必也不愿意您拿这命再去送死。我们这就走了。”
“去少林吧，一海是少林弟子，他们不能不管。”
金陵城真的很大，走出城外仿佛耗尽了我全部的体力。
林三看着我，”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你毕竟差点成为我师弟。“
差点吗？我心不由得失落到了极点，伸手去摸怀中的那块石牌，只是师父不知道我的名字而已。
”不报仇了？“。
林三摇头，”报仇但只能靠我们自己，自己没本事，亲兄弟又如何呢？“
林三走了，而我还在金陵城外。金陵城墙很高，只是我已经不再抬头看它了。我要去少林，我不想承认，但可能我只是想证明，我是老张的弟子。
金陵离嵩山有一千多里。
在那天之前，我总是觉得自己某天就会死了，或是被街头暴揍而死，又或是某日生病而死，也有可能是某个深夜那破庙的房梁塌下来砸死。但那天之后，我突然觉得活着是个挺容易的事。
我一路北走，野菜野果能吃，残羹剩饭也能吃，有时遇到好人还能混顿饱餐，如果遇到民风淳朴村镇，我就多逗留些存些干粮。我一边问路一边走，累了就休息，饿了就找吃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也有一年了吧。
这一天，我来了一座不大的小城，问过路人才知道，我居然到了山东。我可真蠢，走了个大弯路。
我蹲在一间饭馆门口，我的样子应是穷酸极了，衣服破烂比叫花还叫花。果然，不一会小二便出来哄人，但也不太凶恶，我便就再蹲远一点。
饭馆内一个儒雅极了的长袍文人招手。我眼尖便立马冲进饭馆他跟前。他挥退了小二，把桌上一大碗面推到我跟前，我立马狼吞虎咽。其实我们这些乞儿也可以慢慢吃，只是好像老爷们都喜欢看到我们大快朵颐，风卷残云的样子，最好还呛上两口。
”这座城里很久不见你这样的丐帮了，哪来的啊？“
我满嘴的面，好不容易蹦出两个字，”路过“。
他极为温和，”去哪啊？“
”河南少林“
他为之一顿，立时上下打量我起来。我面吃的更急了。”你是宣州张一海的弟子？“
我惊讶的抬头，嘴里的面仍没停，”你认识我师父？“。
文士摇头，”在下没去过南方，只是张一海满门的事，整个江湖已经人尽皆知了，只是没想到你今日来了这里。又被我遇上。“
我喝干最后一口汤，环顾这个不大的饭馆大堂，似乎是想看清楚哪里是整个江湖。我一直以为老张的事，一如那个城中静悄悄的废墟，无人问津。也许是林三传出去的吧，他这个老张的亲弟子总比我有本事些。
文士拍了拍我，”小二，再来一碗面“。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相比他的故事，我对面更感兴趣。热腾腾的面上来，我继续猛吃。
”以前有个大官很有权力，他想看看这个国家还有谁不听他的话。于是他派人牵来了一只鹿，他指着鹿说这是匹好马。如果谁说这是鹿就是和他作对。于是全天下的人都不敢反驳。这就叫指鹿为马！“
”你明白吗？“
我停下了嘴，脑门好像突然被热气击中，原来都死了的老张全家只是一只鹿。估计也没人会想过那只鹿的感受，就连鹿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一天会被牵出来改了种了。也许只是一句酒后胡言。
莫名的突然觉得很可笑，在街头，痞子们看我们不高兴就能随手暴打一遍，我想老张总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如今看这所谓的江湖原来就是一个痞子后面站着另一个痞子。我突然想老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由的想笑又忍不住的想哭，”先生，那到底是鹿是马啊？“
文士脸上带有笑意极温和，”鹿就是鹿，马就是马！和人们叫他什么没半枚钱关系。“
我想给他跪下，但动到一半便想我为了一口饭吃而跪，为了怕挨打而跪，我的跪配不上他，我僵住了。
他拍了拍我，“知道这是哪吗，圣贤之乡！怎么样还去少林吗？”
泪水没法控制的再流。
那是个下午，阳光很烈很刺眼，痞子把我拦住，“谁让你来这的？”，随即而来的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我立刻回头想走，另一个痞子又挡在身前，“谁又让你过来这的？”，另一个耳光接踵而来，我像皮球一样被扇来扇去，直到躺倒在地。“谁又让你躺着的”，拳打脚踢向我招呼，我看着刺眼的阳光，那一刻我已经看到了终点。直到老张像鸡仔将他俩拎起扔在我面前。
而如今那个被痞子打倒在地的好像是老张。
“我要去！”
“好，好，好！”，文士大笑着离去。
曾经，拜老张为师成了我的执念，这个执念险些成真，而如今我似乎又有了一个新的执念。我无数次想过如果没有这些执念，也许我能有另一个自己，但终究执念还是执念，每临选择，我还是放不下。
从山东往河南，又陆陆续续走了一年多，到嵩山脚下的时候，我的嘴角已经冒出胡茬了。嵩山并没有那么雄伟壮丽，但山脚下我却好像被压的喘不过气来。等到少林门口的时候，我已经用完了一生的力气。
我的出现在寺里引起了一阵喧动。巍峨的大雄宝殿，佛像林列，威严而让人恐惧，我被引到了一处偏室。一个胖大和尚在那接见了我。大和尚甚是威严，面容极凶，“一海是我的弟子，也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少林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恭敬的跪下，解下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的黑色旗帜，几年过去，这旗帜依旧如新，连同刺绣都依旧生动。“师爷，是黑煞帮啊。”
大和尚极怒，“不管是谁？我少林绝不怵他！”
“阿弥陀佛，出家人已出世，不可妄语”，一群和尚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个瘦弱的高个，说话的也是他。胖和尚闻声仍怒，“师兄，他们滥杀无辜，都已经到我少林弟子头上了，还不管吗？”
瘦高和尚双手合十，面无表情，“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一花一世界，生死都是虚妄。”
“这”，另一个和尚在胖和尚耳边一阵私语。我眼看着胖和尚的脸色变红变白最后也变成了和瘦高和尚一样的面无表情。
我不再看他们了，或许我早就知道结果了，一年前老张的事已经传遍江湖，少林又怎么不知道呢？只是不来少林又能去哪呢？面前的供桌上佛像映着烛火宝相庄严，我的内心却升不起半分敬意，连带着它脸上的微笑，都觉着是像是嘲讽。
从金陵到嵩山用了两年多，在少林也不过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上山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力气，已经想不起来是如何下的山了。一如当初那个清晨看到的满片焦土。也许在那个下午，我就应该死去。
想到了死亡，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是啊，死了也就没有执念，没有痛苦了。这世界真他娘的操蛋。雨淅淅沥沥的下，在雨中我好像感受好些了，不那么孤独，这世界也没有那么空。我要结束这一切了。破庙内，我把旗帜撕成布条，看着骷髅的刺绣，它彷佛在笑我。它在开口说话，“看连鹿都承认了它其实是马”。
屋外雷声轰鸣，我意识到我是一颗老鼠屎，整个江湖都对我避之不及，我活着好像就是在羞辱他们。或许，我的生命不该结束，我将带着痛苦带着执念活着，好好活着。屋外的雨声依旧。我孤独的蜷缩一团。
半夜恍惚间，看到房梁上的黑影晃动，应该是只老鼠。天空微亮的时候我惊醒，两颗头颅在梁上悬着，我瞬间跳起，借着天光，才看到那是赤狐的马头和山东儒雅文士。我跟疯了一样的跑出破庙，呕吐，哭泣。我在荒野里大喊大叫，“我知道你们都是痞子！都是！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我咒骂，嘶喊，直到沙哑，无力的瘫倒在地上。
我没有勇气回去面对那两颗血淋淋的头，那文士至死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那温和的笑依稀还能想起。我呆呆的往前走，饥饿和虚弱让我感觉我还在人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就这样我麻木的走，直到倒地，我想我再也不要醒来了，就这样，就这样。
但我还是醒来了，喉咙里还有米汤的味道，这是路边的一间酒馆。
”行了，行了，醒了就抓紧走啊?“，跑堂踢了踢我。
”一年到头，总有这几个，我这米汤比华佗都管用。“，厨子端着碗走进后厨。
酒馆不大，大堂放着六七张桌子，外搭一个棚子也放着三四张方桌，。
我呆坐着，不知道去哪，不知道干啥，看到跑堂在擦桌子，我站起来从另一边拿过抹布开始擦。
"哎，你小子想呛行？"，跑堂急眼了。但还是没抢过我手上的抹布。就这样我一直擦，我擦的很小心很细致。
一直到天黑，跑堂的在我面前递过一碗饭，“想干就干吧，老板娘留下你了。”
酒馆在洛阳和嵩山的官道上，生意很好，名字叫”来往酒馆“，跑堂的叫田户，厨师叫朱武，这里的老板是女的，他们叫老板娘，人很美，他们说我总不说话，后来管我叫不说话。
是的，我不说话，当我闭眼时候，我就能想起那大梁上的两颗人头，我怕我会吐出来。于是我一直干活，干活就能不想，干累了就能睡着了。桌子擦完，拖地，地拖完了，我就扫门口的黄土。
田户总是大声喊，”不说话你能不能别干了，再干我就得走人了“。
我不听，但活总要被干完。
没活，我会呆在角落，看客人喝酒，一百个人有一百种醉态，厨子朱武说酒解千愁，我不说话是没喝够酒，我不理解，醉了总归要醒，既然醒了又痛苦那何必喝醉。
厨子说，我不懂酒，我确实不懂。
老陈头是酒馆的常客，我喜欢看他喝酒，他长得神气极了，极高的大个，两笔白色的胡子，活像个老神仙。他是县里请来修县志的，满肚子学问，喝酒时总是振振有词，我喜欢看他津津有味品酒的样子，他是在喝酒，不是在买醉。
但是他总不太够酒钱，于是我就请他喝酒。以致后来，我工钱的一大半都请他喝酒了。再后来，老陈头估摸着也不好意思了，便说教我识字。起初一杯酒教十个字，后来五个，最后也没字可教了，他说稀奇古怪的字学了也没用，就开始带书给我看，有前人写的，也有他写的。
那天老陈头喝着酒问我，”不说话，你名字叫啥啊？难道就叫不说话“
我摇头，”我没名字。“
老陈头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指着桌上的县志，”人没名字不行，立县志做什么的？不就是为了留名！“，又喝了口酒，”来老夫给你起个名，你天天哭丧个脸，就叫高兴吧“
见我沉默，老陈头继续，”怎么不满意?也是，太俗了！高兴，快乐，欣喜，怡然自得，哎干脆你就叫兴然吧，兴则然也。好名！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嘛？姓是传下来的，这个老夫起不了。“
”我姓，张。老张的张。“，从那天起，我第一次有了名字。
之后，我常常去老陈头家，看满地满墙的书，多是地方风俗记载。老陈头炫耀，”修地方志和写文章不一样，写文章有种手法叫留白，让文章更富诗意。地方志一即一，二即二，不可胡编。“
”那鹿是鹿嘛？“，我脱口而出。
老陈头像傻子一样看我。
"如果有人把鹿改成马呢？"我面无表情的问。
老陈头扬起下巴，摸着胡须一副得意神情，”这就修史也罢，写地方志也罢，有意思之处。”他说着，从墙角抽出一本书，“百立村八十年前有个富户倒插门发了财，捐钱写了本志，志上写他家是祖传的财富，他爹从三丈深的水井里挖出了祖宗留的两箱财宝。但是方圆百里就没有三丈深的井，这里不出一丈就出水了，三丈那是泡在水里了，还有箱子嘛。这就是考据。“
我点头，掩盖一件事总会露出蛛丝马迹，但忍不住好奇道，”那你是怎么知道，他是倒插门发财的。“
老陈头眯着眼，笑得极神秘，“这就是修志的本事了。从海量的资料里找到真相”。
于是，我爱上了这门学问，我经常在老陈头这一呆就是整晚，看各种资料，总觉得书里藏着个东西。老陈头笑眯眯说，“这就对了，这就看进去了”。
这一天我在棚外擦着桌子，田户悄摸摸的凑了过来，“你要当老板了。”朱武在远处憨憨的笑。
我往后一看，老板娘满脸通红的走进后院，这一刻的我清晰的感受到我那颗沉寂的心跳了一下。随即便是一阵剧痛，我低头继续抹着桌子，假装听附近的儿童唱儿歌。
“大葫芦装好酒，一天几口三月走，大侠客使宝剑，江湖上面么敌手，华山道战群雄，小猫小狗小顽童。”
我凑过去，“小孩，你家是哪的？”
朱武路过，“他就是本地人”。
我摇头，“不应该啊，这里附近都不出葫芦，而且能装三个月喝的酒的葫芦可不小，这方圆百里也见不到”。
朱武像看白痴一样看我。
小孩笑，“对，这是我二舅教的，他是龙门人。”
老陈头拍了拍酒桌，“不巧，龙门老夫也去过，却没听出过什么有名的侠客”。
朱武端着菜出来，“我说二位爷，一句儿歌这么认真？葫芦里装三个月都不坏的酒就没有！”
我的眼神星光熠熠，老陈头看懂了，远处举杯遥祝。
后来我的话很多，以至于他们改叫我会说话，我向江湖人请教武功，向行商人咨询风俗，向来往客人问他们那有没有能装在葫芦里三个月都不坏的酒，以及能装三个月酒的葫芦。
在一个冷雨天遇到一个嫌弃酒淡的客人，知道了山东潍坊有种烈酒，莫说三个月，几年也不坏，巧的是他们那也出大葫芦，极大，按他的说法能把我半个身子装进去。这肯定是有吹嘘的成分，这几年在客栈伙食不缺，我已经颇为魁梧了。
老陈头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以我也开始出门，起初走的不远，每次出去一次也就两三天，后来越来越远，龙门去了，潍坊去了，连华山都去了。
书读多了，路走远了，人好像也开明些，但深夜我常常握着那无名的石牌，闭眼就能看到老张家的废墟和破庙里摇晃的头颅，我还是放不下执念。
这一次我又要出门了。田户和朱武气喘吁吁的跑来，“老板娘要成亲了，和张屠夫！”。张屠户常年给店里送肉，我们的肉总是最新鲜的。
我收拾行囊的手停了停，又继续收拾，老板娘长得好看，人也很好。
‘哪天？“，我问。
田户往店里跑去，过一会回来道，”明天“。
我坐了下来。田户问，”不走了？“
我掏出石牌，常年的摸索让石牌变得极其的光滑，我从怀里摸出了刻刀，慢慢的刻上老板娘的名字邵二凤，另一个是张屠夫，我刻完姓，转头问张屠夫的名字。
朱武说叫张秃子，因为他是个秃子。
田户说叫张二秃，因为他大哥也是个秃子。
最后我只留了个“张”字，我把石牌递给二人，这是我的结婚礼物，我身上唯一珍贵的东西了。我继续拿着行囊离开，那天的夕阳很黄。
走出二里地，我对着空地大喊，”别盯着我了，我要隐居泰山！退隐江湖了“，说的好像我是个绝世高人。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着我，但嚎两嗓子也不费什么精力。从西到东，这一路我走的很慢，等到泰山脚下的时候，惊讶的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林三牵着一匹红马朝我走来，数年不见，他有些发福，穿着也显得很富贵。他身旁的红马很像赤狐，但只是像而已。”当年想买回赤狐，但没找到，从此就有执念了。“，他摸着马像是自言自语，但我知道那是说给我听的。
我的语气很平淡，”你怎么来了？“
”江湖上都传，你要隐居了？“林三带着不解。
我点头，”隐了，就在泰山顶上！“
林三笑了，”你是江湖人士嘛？就隐居。“
我也笑，”谁说不是就不能隐居呢？我打算上去不下来了，除非“
林三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能报仇。“
林三把马拴在路边，”那我送你一截。“
我没回头，绑好行囊开始往上爬，林三有武功，爬起来比我轻松不少。月色已浓，我们在山腰一块巨石处休息。他递过干粮给我，问道，”方才你说报仇，这山上有报仇的方法？“
我接过干粮，带着笑意看他，想到了那个篝火正烈的夜晚，那时他面带坚决的说，”报仇！“
”这几年我翻遍河南，山东的地方志，发现被人抹去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他看着我。
”一个人“，我道。
”别卖关子了“，他开始生气。
”事情要从一首儿歌说起，儿歌是我在河南听的，讲的却是山东的一个侠客。我去了潍坊看了当地县志，近一百年都没有有名的侠客。但发现个有意思的事，三年内，当地的流寇土匪都消失了。而周边地区，临洮，仙水，天古，武业，也几乎陆续的流寇土匪都消失了。虽然地方志有解释。但把这些地方连起来就发现，刚好是条去华山的路。“
林三露出质疑的神色，”所以你是说，山东有个侠客，一己之力灭了当地的土匪，又一路杀着土匪去了华山。“
我点头继续道，”我又去了华山，也是运气好，摔进山沟里没死，还找了这个“，我从怀中掏出一块布片。
林三接过，”这是“。
”拓的剑印，这剑印入石三分，几道剑印宽度，长度，惊人的一致。“
林三拿过布片，皱起了眉头，”能有这样剑印的，确实是绝世剑客。那你又怎么得知，他在泰山上。“
我继续道，”故事很长，知道有这个人之后，我开始找他的家，以及他身上发生的故事。要找他的痕迹很复杂，但是找人为修改过的痕迹很容易。据记载，潍坊一个村六十五年前，一个疯子一把火烧了半个村，连同疯子的家人全烧死了，这是多明显的擦去痕迹的方法。我找到那个村，那村一半的妻子娘家都是泰山下的“
林三带着嘲讽的笑，”就这样你敢推断在泰山？“
我继续道，”在当地的志里，我看到了一首诗，人间何处觅仙源， 在望青山入眼帘。 泰岳巍峨耸云霄， 山川秀丽水潺潺。“
”我信这是某个前辈修志的时候留的，就为了记住一点真相。“
林三不解道，”什么意思？“
我道，”藏头诗“
“人在泰山！”
林三脸色一顿，随机便鼓掌称绝，”绝聪明的推理和发现，只是这剑客是否在世或未可知，就算在世也应八九十岁了，再说无亲无故他又怎么会帮你报仇呢？“
我道，”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这些地方志都是三十年内先后修的，如今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看着林三，我笑了道，”好了，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和你说这个故事吗?“
林三摇头。
”因为从这下山报告给你主子，再赶到山顶至少也得三天。够我上山了。“
林三腾的站起，脸瞬间变得通红，”你说什么呢？“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翻过身不再理他。片刻后，我听到了一声长叹紧跟着的是下山的声音。
我看向远方，山腰的天空黑色而静谧，让人发慌，我又看向山顶，我又有多少把握呢？
鲜血浸透了绑布，第二天傍晚，我终于到了山顶。高处不胜寒，冷风呼啸，空荡荡的山顶除了枯石哪还有什么东西，更别说人影了。我颓然的倒地，嘿嘿的痴笑。虽然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总归是有的。
过不了多久，两个身影从山下跳了出来，是林三和一个干瘪的老头。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快的多。
”帮主，就是他！“，林三点头哈腰卑躬极了。
我的眼眸开始收缩，居然引来了帮主！
干瘪的老头声音沙哑，”有点本事，老夫找了三十年也没线索。“，但随着他环顾四周，脸上便露出深深的失望。
他重新把目光挪向我，”你怎么知道他会帮你！一个躲了三十年的人会出山？“
我笑了，很开心，能看到黑煞帮的帮主可能是我这个下三滥能做到的最大本事了吧。我道，”只因为我要告诉他一个秘密。“
”老夫的时间很宝贵，你最好快点说“，老头阴着脸。
”他为什么隐居？因为他以为他练功走火入魔杀了全家，才发疯隐居的！但事实并不是。“
”事实是什么？“
”有人害他！“
”谁？“
”改历史的人，就是你！“，我怒吼着冲去。
老头发出咯咯的笑声，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他随手一挥，我像石子一样飞了出去。鲜血从我口中吐出。
”杀你脏了老夫的手“，说罢便消失在暮色中。
林三走到我面前，”你我有同门之谊，我也不动手“，但他临走前却把我的干粮带走了。
我重伤在身，不出意外会死在这山上，也很好，和我曾经想过的死法也差不多，我挣扎着靠在枯石上坐起，看着夕阳垂暮，死在这景色真是不错。
突然，我感到身后的石头动了，极细微的动静，甚至盖不住晚风的呼啸。小到我以为是我的错觉。
直至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发出。”你，是，对，的！我，应，该，想，到，的。“
我看着眼前的枯石，”前辈，是你吗？“
枯石开始抖动，石屑在空中飞扬，直到隐约露出一个人形，似人非人。风声空谷回响，幽深而令人孤独，很难想象有人在这参坐了几十载，他内心承受了多少痛苦才能经得起这样的消磨。
”他叫燕锋，我叫余藏峰，六十年前我们认识的，他是个武痴，我也是。但他天赋差点，他把他的家传武学主动拿给我参看，我也不吝啬帮他找到破绽加以改进，我们以兄弟相称……“声音从腹部传来，清楚了许多。
我不解，”前辈，刚刚你怎么不出手？“
”我不是他的对手了，我在这日日参坐，许久不练武了“
”前辈血海深仇啊，家师满门都被黑煞帮所害！他们在江湖指鹿为马，任凭心意残杀。“我喊的声嘶力竭，连同鲜血一起咳出。
”我已经不行了，但我可以传你武学。“
”那我需要多久能赶上他“，我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
”五十年吧。“
我喟然倒地，五十年，那老头还能活五十年吗？曾几何时，学武是我最大的心愿，学武就能吃饱饭，就可以不被欺负，威风凛凛，但如今却对我毫无意义了，绝世武功又如何呢？
”又或者我把我毕生的功力传给你，只是你最多只能活三个月！“
我望向枯石，”能杀了他吗？“
”不行，大概能撑过七十招吧……但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微风拂动，鲜血湿透了我的衣襟，莫名的想起了来往客栈，想起了那个美丽的老板娘，那张通红的脸，她现在成亲了，应该很幸福了吧。
我这个人最喜欢干得一件事就是后悔，我无数次后悔想要拜老张为师的执念，也许我会成为一个酒馆杂役，一个修县志的，然后娶一个美丽的老板娘。但每次后悔后，我还是我。
天亮路远，我下山了，来时费力，下时却轻松的要命，感觉全身都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又像钢铁一样结实。我的生命也开始了三个月倒计时。三个月真的并不长。
已经平静了很久的江湖，最近兴起了一则流言。一个隐居泰山六十年的绝世剑客出世下山了！剑客的名字叫余藏峰，一个江湖中鲜有闻过的名字。
时隔多年我又站在嵩山脚下，这山依旧不怎么雄伟。大雄宝殿佛像还是佛像，一排排成列威严倒也谈不上了。我昂首站在大殿门口。
“阿弥陀佛”，那个瘦高个和尚从大殿侧门出来，“多年未见，施主却另有奇缘！世上常说因祸得福，当如是也。”
我笑着看向和尚，“方丈客气了，我奉家师命，来送两封信。一封给方丈，一封给黑煞帮帮主燕锋。”
“早闻余剑神的大名，难道还在人间？”，和尚带着些置疑。
我依旧笑着，递过信。方丈看信不语。字并不雅观，毕竟我识字晚，写的机会不多。信其实不长，几个字而已，老和尚却看了很久。“正义当诛邪恶，斩妖必属名门”。
老和尚收起信，意味深长道，“六十年隐居，余剑神的剑法想必出神入化了。少侠是剑神闭门弟子，老朽不知可否一见啊？”
我挥了挥手，昂首走出屋子，走进院内，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恍如一梦的二十五年，院内无风自起，百年的梧桐图自的摇曳，树叶落下又凭空而起，我想挥拳打碎一切，但我终究什么都没做，只是站着。
“阿弥陀佛，好内功”，动静引来了众多旁观的沙弥，胖和尚领头高呼。
我背着身，挥了挥手离去。“三月三，华山山巅师尊决战，请方丈旁观。”
“阿弥陀佛！”
夜色浓重，老陈头醉醺醺道，“不回去看看？”
月光皎洁，灯火下，远处迎风舞动的招旗还能看到“来往酒馆”的字迹，低矮的屋檐在夜色中，在月光下，那样的安静，平和，让人向往。
我望的痴迷，望的心痛，“不去了，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呢？三个月太短了。”
三个月真的太短了，我走遍了八大门派，十六帮会，一样的坦然，一样的信。
三月初三上祀节，春风和睦，遍地青草，绿的让人心生暖意。
华山很险，主峰上已是人潮涌动，任谁都听说了这样一场大战，莫说排得上名号的门派，帮会，就是那些凑热闹的，也是早早来了占个好看位。
我来的很早，在人群中坐着，看着诺大的江湖都聚在这小小的华山。
听得锣鼓声响，几百黑衣大汉身着劲装，分列两排鱼贯而来，衣服背上精细的骷髅刺绣，显露了他们的身份，人群自觉的让开，他们在我对面整齐的站着。哄吵的人群顿时安静。很快，一个锦绣华服的老人，从山下飞奔而来，他一出现，全场静的出奇，有些人默默低下了头。
老头带着沙哑的声音，哈哈大笑，“你还活着？你果然是找到了他！”
他的声音一出，身后的名门们莫名的长出了一口气。
“人在哪呢？老夫技痒多年了。”
我嘴角上扬，露出奸诈的笑，“抱歉，我撒了一个小谎“，我的声音一出，全场骚动。我看着，笑的出奇的开心。
”阿弥陀佛，少侠何故打诳语啊？“，方丈的脸色并不好看。
燕锋也冷眼看我。
”谎不大的，很小，家师约的不是主峰，而是侧峰“，我指着远处。
众人顺着望去，孤寂的山峰上，一个身影格外的凄冷，身着白袍负手而立，山风吹动长袍，依稀能看到与世无敌的风采。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方丈合十闭眼，看不出神色。
燕锋轻蔑一笑，转身便想走。”慢“，我大喊，扔出坐着的巨石。燕峰随手一挥，巨石四裂而开。他看着我，”几日不见，你倒长了些能耐。“
我冷漠的笑，”我知道你去必死，死了我就不能报仇了。“
”哦？“，他也笑，沙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我见过你出手，你的家传武学是我师父改进的，他早看出你心术不正，在你功夫里藏了一处缺陷，就在你出手的第七十一招里“，我冷冷的说。
他大笑，”你要来试试？“
我怒吼，”正是！但我出手前要问问你。我师父，少林俗家弟子张一海的满门是不是你干的！“
他不回答，看着我身后的武林名门，目光带着轻蔑。
我继续道，“危害武林几十载，杀人全凭心意，置江湖规矩如草芥，视武林同道如蝼蚁。是你不是你？”
他笑了，微笑到放声大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好“，我迎面而去，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期盼过，绝望过，唯一没想到如今会是如此的场景。一招，两招……我空有内力，几乎没有武学，心底里默默数着，我听到了欢呼声，叫好声……
我像他手中的玩具，一次次击飞出去，又一次次冲了过去，我的身体在疼痛，我的内心确实无比的欢畅，来吧，猛烈点，来吧，痛快点。六十九，七十，终于我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最后一次飞了出去。人群中有惋惜声，”就差一招啊。“
我摔倒在地，带着一切满足，我想要挣扎着，但还是倒地，我抬头仰望着天空，深蓝深蓝，几乎要把我的灵魂抽离，我要走了吗？好像也是一个这样的日子，我也是这样倒地，也许那时我就已经死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梦。
”去他妈的！“一身怒吼，一个红色的袈裟从我面前跳过，那个胖大和尚冲了上去，然后是瘦高个的方丈，八大门，越来越多的影子。我笑了又哭了。
大战一直打到黄昏。我听着惨叫声，嘶吼声，终于是欢呼声。
”少林万岁！“
”少林果然是江湖砥柱，为江湖除害。“
我抬头看到了断臂的胖大和尚，瘸腿的瘦高个方丈，和地上撕成碎片的锦绣华服。我挣扎着起来，路过人群中的哀嚎，人群中的庆祝。昏黄的阳光照着，这山上春意盎然又带着暮气。
终于，我上了侧峰，老陈头在峰顶瑟瑟发抖，看到我带着怒意，”结束了？说好半个时辰，你知道老夫冷风中站了几个时辰了？“
我还未开口，他立刻头也不回的下山，我默默的咽下了挽留他的话。
夕阳垂暮，我坐在山顶，呆呆的望向远方，我的执念了了，但我并不欢喜，反而说不出的空虚，夕阳从我的头顶一点点滑过，我望向远方，那里有个酒馆，那里的老板娘很美，很美……
…………
时光已晚，洛阳到嵩山的官道上，人群显得稀少。
跑堂的和厨师搬着猪肉，老板娘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土坡上，看着夕阳。
跑堂的讲，”这肉越来越不新鲜了，都出味了。还真不如张屠夫家的好。“
厨师低声讲，”张屠夫送的肉你敢吃？我可不敢，新婚当天，人跑了……“
他们看着坐在门口的老板娘，她望着夕阳，望着远处的大道，手上拿着一块洁白的石牌，石牌的一边只孤零零的有个”张“字。
跑堂的突然拍了脑门，”哎，对了会说话，姓什么来着”
老陈头眯着眼喝酒，“好像是姓张！对，张”
老板娘摸着石牌上的“张”字，回过头满脸泪痕对着他们喃喃道，“我不开心。”
故事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