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人投票评选的“最伟大的100个不列颠人”中，布迪卡位列第35位，排在了发明蒸汽机的瓦特，《傲慢与偏见》的作者简·奥斯汀之前。布迪卡有何英勇事迹，又是为何被英国人尊崇为民族先驱的呢？
一、不列颠征服
罗马对不列颠的行动自凯撒两次登陆后暂停了90年之久。在奥古斯都（公元前27年-公元14年在位）和卡里古拉（公元37年-公元41年在位）执政时期，罗马帝国都曾经准备对不列颠岛完成征服，但终因其他区域的叛乱等原因不了了之。作为凯撒曾踏足但未能征服的土地，不列颠岛一直是罗马人心目中的“天涯海角”。征服不列颠对罗马皇帝和将军来说能获得极高的政治声望。
图：公元43年罗马帝国疆域
在凯撒登临之后，不列颠南部的一些酋长国成为了罗马人的盟友。公元43年，因为部落间的混战，一个同盟部落的首领被逐出了不列颠岛，向罗马人求援。此时罗马帝国境内四海升平，国力强盛，正是征服不列颠的好时机。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派遣罗马将军普劳提乌斯以帮助同盟部落平叛的名义，率罗马大军分三路登陆不列颠岛。
罗马人的主要敌人是卡图维拉尼部落（Catuvellauni）。他们是当时不列颠岛上部落联盟中的霸主，也正是他们在部落争斗中打败了罗马的同盟部落，导致罗马人的入侵。卡图维拉尼部落在国王托哥杜姆努斯（Togodumnus）和王弟卡拉塔库斯（Caratacus）的率领下，在不列颠岛东南部的梅德韦河（River Medway）与登陆的罗马人隔河对峙。
罗马人让同盟部落的不列颠人混入了对岸的抵抗部落中，袭击拉着战车的马匹，引起了很大的混乱。此时罗马人乘乱武装泅渡，并在之后的战斗中全力出击。抵抗部落士气崩溃，全部逃离战场。罗马军团乘胜追击，在泰晤士河再次遇到了抵抗部落，并重演了梅德韦河战斗的过程。国王托哥杜姆努斯在战斗中阵亡，卡拉塔库斯率领残部与罗马人进行游击战斗长达10年之久。
罗马人战胜了抵抗部落后，不列颠的其他各个部落纷纷来降，很快就占领了现在不列颠岛东南方向的大部分区域。皇帝克劳狄乌斯在罗马举行了盛大的胜利游行，罗马人对远在海外的岛上的胜利感到欣喜若狂。
图：罗马征服不列颠的进军路线图
和当年占领高卢后的情形类似，许多投降后的部落很快因为不满罗马人的统治而发生叛乱，其中就包括爱西尼部落（Iceni）。叛乱的起因是罗马要求爱西尼部落要全部解除武装，这被认为是对部落的不尊重。双方发生了冲突，但爱西尼部落很快就被击溃了。此役过后，罗马人扶持爱西尼人普拉苏塔古斯（Prasutagus）为国王。
二、爱西尼部落的继承权问题
普拉苏塔古斯成为爱西尼国王后，而是很快成为了罗马帝国内远近闻名的富豪。塔西佗的记载中暗示他长期生活在罗马。对于个人财产和爱西尼部落的继承权，他立下了遗嘱：他的两个女儿和罗马皇帝尼禄将共同成为爱西尼王国的继承人。
按照罗马的惯例，爱西尼只能在普氏的生前保持独立，在他死后，王国将成为罗马帝国皇帝的直接领地。此外，根据当时的罗马帝国法律，只有男性才能继承遗产。但在帝国初期，罗马法基本只有在罗马本土被严格执行，行省总督有权根据当地习惯法量权处置。因此普氏认为他的遗嘱是有效的。
公元60年，普拉苏塔古斯去世了。罗马的不列颠行省财务官德西安努斯（Catus Decianus）没有理会他的遗嘱，派遣一队罗马士兵要接收爱西尼部落和普氏留下的巨额遗产。此时，普氏的两个女儿还没长大，他的遗孀布迪卡（Boudica）受到爱西尼部落民的拥戴成为部落领主。但德西安努斯并没有尊重布迪卡，他就像对待被征服的奴隶一样，没收了布迪卡的土地和财产。罗马人还鞭打抗议的布迪卡本人，强暴她的女儿，爱西尼部落的贵族和部落民也被当成奴隶一样被贩卖。最终，布迪卡率领不愿意承受罗马暴行的爱西尼部落民众发动了叛乱。
图：罗马帝国皇帝尼禄雕像
以上爱西尼叛乱的起因记录自同时代的罗马文豪塔西佗（Tacitus）。另一位稍晚些但文风更加朴实的历史学家卡西乌斯·狄奥（Cassius Dio）则记载到，事件的起因可能是来自于借贷纠纷。普拉苏塔古斯生前向罗马放贷者借了一笔款项，而在他去世后，这些放贷者要求收回贷款。德奇安努斯要求部落民要承担债务，否则将被卖身为奴。部落民无法承担债务，也不愿意成为奴隶，于是愤而造反。
塔西佗认为爱西尼的反叛源于罗马财务官的贪婪，但笔者认为更可能是源于无奈。罗马的行省是罗马皇帝的私人财产，财务官的任务就是为皇帝收税、收租和经营矿产。尼禄作为以奢侈和暴虐闻名的皇帝，没收普氏的财产、镇压爱西尼部落如果不是来自于他的直接指示，也有可能是官员的投其所好。罗马放贷者们更是连凯撒都不愿意得罪的罗马豪门贵族，让他们放弃应得利益无异于与虎谋皮。至于普氏借款的去向，史料中并没有说清楚，也许被普氏挥霍了，也许被财务官没收了。总之，繁华而贪婪的罗马文化，在向原始部落文化侵蚀的过程中，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三、布迪卡的胜利和失败
根据狄奥的记载，布迪卡在起事之前，向部落民众发表了令人群情激愤的演说。她说道：“难道我们没有被剥夺绝大部分财产吗？为什么我们还要为那点可怜的收获被课税？除了为罗马人放牧和耕种，我们甚至还要为我们的每个人头付税。我们的处境比直接将自己出售的奴隶更好吗？为我们虚无的“自由”，我们每年都要支付一笔赎金。我们比直接在斗争中死去的人更好吗？他们并不用一生为赋税而辛劳。……
在其他种族或部落，死亡换来了自由，就算是奴隶也是如此。但罗马人让幸存者活着，只是为了榨取他们的利润。为什么我们要被这样对待：我们没有任何财货，我们被剥削和压榨地像是被谋杀的死者。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为何要对罗马人的仁慈有所期待？只因为他们对刚捕获的野兽留有仁慈之心吗？”
图：布迪卡在向部落民众进行演说（By DALL·E）
从布迪卡的演说中我们能感受到抵抗部落和罗马人之间最大的冲突在于赋税。在部落生活中，赋税并不是常态。在日耳曼和凯尔特文明中，并没有赋税的概念，甚至到了西欧中世纪，赋税更多的也不是以罗马人和东方人习以为常的人头税和收获抽税的形式，更像是特殊节日或仪式上封臣向领主贡献的礼金。可能在面临罗马大军，面临生死抉择时，毫无自由和尊严的生活可能也不是不能接受；但罗马人征税时繁多的名目和蛮横的举止，显然激怒了并未习于赋税的部落民众。
布迪卡率领她的爱西尼大军南下，很快获得了相邻部落特利诺温特（Trinovantes）的帮助。联军攻陷了罗马殖民城市，也是原特利诺温特部落的首府卡姆洛杜努姆（Camulodunum，后称Colchester，罗马不列颠行省的原首府，此时已经迁至伦敦），并将罗马人营建的城墙、城区夷为平地。部落军此时已达12万人之众，罗马人躲在克劳狄乌斯神庙中祈祷，但这位”不列颠征服者“也没能拯救他们，他们被愤怒的民众屠杀殆尽。据狄奥记载，叛乱的部落民众对捕获的罗马人施以酷刑，包括火刑和十字架，贵妇们则被残忍羞辱致死。
图：布迪卡率军攻占并摧毁卡姆洛杜努姆（绘于19世纪的英国历史插图）
附近驻扎的罗马第九军团闻讯赶往叛乱地点，在途中与起义军迎面相遇。罗马军团罕见地被击溃了，步兵全部阵亡，只有率军的罗马将军和少量骑兵逃回了营垒。按照罗马法，如果军团的鹰旗丢失，军团建制将被撤销，并永不重建。由于后来罗马第九军团仍然存在，因此参加这次战斗很可能只是第九军团的一小部分而非主力。
此时罗马不列颠驻军的主力由不列颠总督保利努斯（Gaius Suetonius Paulinus）率领，正在后世威尔士北部的莫纳岛围剿德鲁伊教徒。德鲁伊教是凯尔特部落中流行的原始宗教，罗马人认为德鲁伊教保留了被认为是极度野蛮的人牲传统，而且德鲁伊教还是凯尔特部落组织和抵抗力量的核心。罗马人围剿德鲁伊教，不仅是为了领地和战利品，也具有意识形态和消灭抵抗力量的动机。
图：公元前1世纪左右带有德鲁伊教崇拜的器具雕像
保利努斯听说了爱西尼部落的反叛后，马上停止了对德鲁伊教徒的围剿。但此时部落军离下一座罗马不列颠城市朗蒂尼亚姆（Londinium，即后来的伦敦）仅有咫尺之遥，而一路上加入叛乱的部落民已经增长到23万之众。保利努斯命令面临部落军威胁的城市中的罗马人全部撤离，而他本人则四处集结还在不列颠岛的罗马军队。最终保利努斯集结了大约一万人，利用罗马人修建的威特林大道快速行进到岛屿的东南部。
图：威特林大道今景
部落军来势汹汹，洗劫并摧毁了许多罗马城市，但他们拖家带口，形如乌合之众。保利努斯选择了在威特林大道附近一片背靠树林的峡谷与部落军遭遇，这样的地形让能压缩部落军的阵形，使布迪卡率领的大军无法利用人数优势。
战斗的过程几乎是按照罗马人的预设剧本展开的：部落军勇猛但混乱地冲击罗马军阵，在靠近罗马军阵的时候遇到罗马人投掷出的密集标枪，前锋勇士伤亡无数。正当部落军因为伤亡踌躇不前之时，罗马军阵步步向前，一些勇敢的部落民冲向军阵试图格斗，但罗马人用盾牌撞击，之后用短剑直刺要害，这样零星的冲击并不能击垮罗马军阵。此时罗马的骑兵从侧翼杀出，直冲部落军的侧后方，那里往往是较为胆小和瘦弱的部落民所在的位置。他们四散奔逃，使整个部落军的士气崩溃，战斗于是演变成一边倒的屠戮和追杀。
图：布迪卡起义中主要地点
据记载，布迪卡本人化身为女巫为部落军占卜预言，在前期的不断胜利中使部落军相信了她的“神力”。但这次部落叛乱总体来说缺乏良好的军事组织和战略谋划，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轰轰烈烈的失败了。关于布迪卡的去向，有说威特林大道之战的战后死于服毒自杀，也有说是病死的。保利努斯对叛乱的不列颠人的追杀持续了一段时间，甚至召唤了日耳曼骑兵参与了追杀。由于皇帝尼禄担心残酷的镇压会引来更大规模的反叛，他把保利努斯停职并召回到罗马，并另外任命了一位不列颠总督。
四、“胜利女神”
这场叛乱除了造成罗马人和不列颠人大量的死伤之外，并没有改变历史的进程。罗马人继续在不列颠岛维持军事占领的状态，并在随后不久继续发起对岛屿西北方向的征服，直到公元122年哈德良在后来英格兰和苏格兰边境修建了哈德良长城。
图：公元200左右罗马帝国控制的不列颠岛疆域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罗马不列颠区域的代理国王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罗马人经营的农场、矿场、市镇和公共建筑。部落的贵族逐渐罗马化，成为了罗马公民；部落平民大多沦为为罗马人劳作的奴隶，少数幸运儿可以成为自由民从事手工生产或商业贸易。也有不愿意生活在罗马统治下的部落民，他们逃离到北部被罗马人称为加勒多尼亚的地区，或者逃到爱尔兰岛上，成为后来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先民。
布迪卡领导的叛乱或者说起义，除了规模比较大以外（但也仅是罗马行省叛乱中影响很小的一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次叛乱的起因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两种秩序和文化的冲撞，过程也是轰轰烈烈但是转瞬即逝。因此到了中世纪，布狄卡已被遗忘。
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由于罗马文献被重视，布迪卡的故事被重新挖掘出来。除了为了自由而反抗暴政的历史意义之外，布迪卡还寄托了英国人对不列颠先民的文化溯源。有史学家认为，布迪卡本人并不叫布迪卡，只是布迪卡在凯尔特语中是“胜利”的意思。到了维多利亚时代，因为同样是名为“胜利”的女王，英国人找到历史和当下的某种巧合，使布迪卡被赋予了与维多利亚女王相媲美的民族意义。
图：布迪卡画像（by John Opie, 1761-1807）
布迪卡被追崇，充分说明了不列颠民族喜欢反抗传统，崇尚自由独立的精神。当然这也侧面反映了不列颠岛长期以来受外来文明支配，原住民在与外来文明的交流中不断抗争与适应的过程。如今，布迪卡的雕像被树立在威斯敏斯特桥和国会大厦旁边，并配有18世纪诗人威廉·库珀的诗句：在凯撒都不曾知晓的广袤领土上（指英国及殖民地），你的后代正驰骋纵横。
图：布迪卡铜像（1902年落成）
故事完毕
====================================
后记：罗马统治下的和平（Pax Romana）
对不列颠的历史，罗马人的影响可谓是开天辟地。在罗马人之前，不列颠是一个遥远的、相对贫瘠的岛屿，只有一些部落制文明。罗马人的到来使不列颠在很短的时间内发展出繁荣的城市文明，并伴随有发达的道路和公共设施，大量的农场和罗马式的农庄别墅，以及与对岸高卢地区频繁的贸易往来。罗马人将其控制下的不列颠（基本是后来英格兰的框架）变成了相对富庶和和平的区域，并在罗马帝国中后期支持了多个军事将领争夺帝位（包括历史影响力很大的君士坦丁大帝）。
图：罗马帝国在不列颠岛上修建的主要要塞和道路
要了解不列颠的早期历史，理解罗马统治下的和平非常重要。罗马深受希腊文明的影响，重视发展海上力量和商业贸易。特别是在布匿战争之后，罗马基本完全控制了地中海的制海权，本土拉丁地区的威胁也彻底解除，此后的军事扩张完全是由利益支撑的。在这种局面下，罗马人对征服战争和领土占领是以收益成本比最大化为原则进行的，因此当西欧地区扩张到莱茵河-多瑙河一线时，罗马人的扩张就基本结束了。（中华帝国的扩张主要是以地理安全为动机，因此会推进到山河险要易守难攻之地，边境地区的占领成本往往要大于统治收益）。
对于除了本土以外的占领区（罗马行省），其本质就是殖民地，是商业利益驱使下的军事占领。罗马人并不期望对被占领民族进行同化，因此面对如此广阔的区域内千差万别的语言、习俗和宗教，罗马人也没有进行直接统治，而是扶持当地的代理国王或祭司。罗马总督以军事力量为倚靠，实现对代理国王和祭司的权威，当地居民仍然由国王或祭司统治。
为了维持对广袤领土的军事统治，罗马帝国需要长期维持三十余个军团的常备军事力量。这些完全脱产的士兵组成的罗马军团就近通过征税或采买的方式提供给养，帝国和行省总督一般不负责直接的物资供应，但会提供货币军饷，罗马士兵也能收到以金币为形式的薪水。这使得在罗马的边境地区，原有的部落民和农民往往赋税过重，但也发展出繁荣的商业贸易和市场化的物资供应体系。不列颠就属于罗马帝国的边陲之地，长期驻扎了4个军团，并且在罗马统治期间不时地发生军事行动。
为了便于军队驻扎和机动，罗马人在各统治区域积极修建道路、军营和公共设施，这客观上促进了罗马帝国内的商业贸易和文化交流，并在帝国境内逐渐形成了一座座罗马化的大城市。英格兰境内的主要城市，包括伦敦、林肯、埃克塞特、格罗斯特、科尔切斯特等，均是在罗马帝国时期建立起来的。
尽管罗马统治下的各行省并没有在语言和习俗上完成统一，但罗马法的影响、以及罗马工程和农业技术的推广，使各个行省逐渐形成了大规模的经济组织和专业化分工。当然这其中充当主要劳动力的，是在征服战争中不断获得的奴隶。由于发达的商业经济，罗马统治下的地区大多从自给自足式的经济中被融入到围绕地中海的统一市场中；地中海良好的航海条件，周边广袤的平原种植区，也使商船成为维系帝国经济的重要力量。
对于不列颠，罗马人的到来使不列颠逐渐形成了高度发达的贸易经济：为了供给罗马军团士兵，不列颠从欧洲大陆进口几乎所有食物和日用品。除了当地的少量矿藏之外，其经济的主要来源是帝国支付的货币军费。由于需求的繁荣和相对的和平，当地逐渐形成大规模农庄和制陶业、葡萄酒业的基本供应能力，并在罗马帝国末期实现粮食的对外出口。和周围的大部分地区相比，罗马统治的不列颠经济开发程度高，因此也成为后来蛮族入侵和维京人劫掠的主要目的地。
然而罗马统治下的和平，其根基是在强大的罗马军团和帝国中央对军团的有效指挥。在导致罗马帝国衰落的“三世纪危机”中，罗马帝国的军事统治力快速衰落，各地政变叛乱在之后几乎未曾平息过，所谓的和平也很快土崩瓦解。在这种情况下，商业文明也迅速衰退，各地逐渐恢复到自给自足状态，欧洲的封建社会由此产生。
在英国人投票评选的“最伟大的100个不列颠人”中，布迪卡位列第35位，排在了发明蒸汽机的瓦特，《傲慢与偏见》的作者简·奥斯汀之前。布迪卡有何英勇事迹，又是为何被英国人尊崇为民族先驱的呢？
一、不列颠征服
罗马对不列颠的行动自凯撒两次登陆后暂停了90年之久。在奥古斯都（公元前27年-公元14年在位）和卡里古拉（公元37年-公元41年在位）执政时期，罗马帝国都曾经准备对不列颠岛完成征服，但终因其他区域的叛乱等原因不了了之。作为凯撒曾踏足但未能征服的土地，不列颠岛一直是罗马人心目中的“天涯海角”。征服不列颠对罗马皇帝和将军来说能获得极高的政治声望。
图：公元43年罗马帝国疆域
在凯撒登临之后，不列颠南部的一些酋长国成为了罗马人的盟友。公元43年，因为部落间的混战，一个同盟部落的首领被逐出了不列颠岛，向罗马人求援。此时罗马帝国境内四海升平，国力强盛，正是征服不列颠的好时机。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派遣罗马将军普劳提乌斯以帮助同盟部落平叛的名义，率罗马大军分三路登陆不列颠岛。
罗马人的主要敌人是卡图维拉尼部落（Catuvellauni）。他们是当时不列颠岛上部落联盟中的霸主，也正是他们在部落争斗中打败了罗马的同盟部落，导致罗马人的入侵。卡图维拉尼部落在国王托哥杜姆努斯（Togodumnus）和王弟卡拉塔库斯（Caratacus）的率领下，在不列颠岛东南部的梅德韦河（River Medway）与登陆的罗马人隔河对峙。
罗马人让同盟部落的不列颠人混入了对岸的抵抗部落中，袭击拉着战车的马匹，引起了很大的混乱。此时罗马人乘乱武装泅渡，并在之后的战斗中全力出击。抵抗部落士气崩溃，全部逃离战场。罗马军团乘胜追击，在泰晤士河再次遇到了抵抗部落，并重演了梅德韦河战斗的过程。国王托哥杜姆努斯在战斗中阵亡，卡拉塔库斯率领残部与罗马人进行游击战斗长达10年之久。
罗马人战胜了抵抗部落后，不列颠的其他各个部落纷纷来降，很快就占领了现在不列颠岛东南方向的大部分区域。皇帝克劳狄乌斯在罗马举行了盛大的胜利游行，罗马人对远在海外的岛上的胜利感到欣喜若狂。
图：罗马征服不列颠的进军路线图
和当年占领高卢后的情形类似，许多投降后的部落很快因为不满罗马人的统治而发生叛乱，其中就包括爱西尼部落（Iceni）。叛乱的起因是罗马要求爱西尼部落要全部解除武装，这被认为是对部落的不尊重。双方发生了冲突，但爱西尼部落很快就被击溃了。此役过后，罗马人扶持爱西尼人普拉苏塔古斯（Prasutagus）为国王。
二、爱西尼部落的继承权问题
普拉苏塔古斯成为爱西尼国王后，而是很快成为了罗马帝国内远近闻名的富豪。塔西佗的记载中暗示他长期生活在罗马。对于个人财产和爱西尼部落的继承权，他立下了遗嘱：他的两个女儿和罗马皇帝尼禄将共同成为爱西尼王国的继承人。
按照罗马的惯例，爱西尼只能在普氏的生前保持独立，在他死后，王国将成为罗马帝国皇帝的直接领地。此外，根据当时的罗马帝国法律，只有男性才能继承遗产。但在帝国初期，罗马法基本只有在罗马本土被严格执行，行省总督有权根据当地习惯法量权处置。因此普氏认为他的遗嘱是有效的。
公元60年，普拉苏塔古斯去世了。罗马的不列颠行省财务官德西安努斯（Catus Decianus）没有理会他的遗嘱，派遣一队罗马士兵要接收爱西尼部落和普氏留下的巨额遗产。此时，普氏的两个女儿还没长大，他的遗孀布迪卡（Boudica）受到爱西尼部落民的拥戴成为部落领主。但德西安努斯并没有尊重布迪卡，他就像对待被征服的奴隶一样，没收了布迪卡的土地和财产。罗马人还鞭打抗议的布迪卡本人，强暴她的女儿，爱西尼部落的贵族和部落民也被当成奴隶一样被贩卖。最终，布迪卡率领不愿意承受罗马暴行的爱西尼部落民众发动了叛乱。
图：罗马帝国皇帝尼禄雕像
以上爱西尼叛乱的起因记录自同时代的罗马文豪塔西佗（Tacitus）。另一位稍晚些但文风更加朴实的历史学家卡西乌斯·狄奥（Cassius Dio）则记载到，事件的起因可能是来自于借贷纠纷。普拉苏塔古斯生前向罗马放贷者借了一笔款项，而在他去世后，这些放贷者要求收回贷款。德奇安努斯要求部落民要承担债务，否则将被卖身为奴。部落民无法承担债务，也不愿意成为奴隶，于是愤而造反。
塔西佗认为爱西尼的反叛源于罗马财务官的贪婪，但笔者认为更可能是源于无奈。罗马的行省是罗马皇帝的私人财产，财务官的任务就是为皇帝收税、收租和经营矿产。尼禄作为以奢侈和暴虐闻名的皇帝，没收普氏的财产、镇压爱西尼部落如果不是来自于他的直接指示，也有可能是官员的投其所好。罗马放贷者们更是连凯撒都不愿意得罪的罗马豪门贵族，让他们放弃应得利益无异于与虎谋皮。至于普氏借款的去向，史料中并没有说清楚，也许被普氏挥霍了，也许被财务官没收了。总之，繁华而贪婪的罗马文化，在向原始部落文化侵蚀的过程中，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三、布迪卡的胜利和失败
根据狄奥的记载，布迪卡在起事之前，向部落民众发表了令人群情激愤的演说。她说道：“难道我们没有被剥夺绝大部分财产吗？为什么我们还要为那点可怜的收获被课税？除了为罗马人放牧和耕种，我们甚至还要为我们的每个人头付税。我们的处境比直接将自己出售的奴隶更好吗？为我们虚无的“自由”，我们每年都要支付一笔赎金。我们比直接在斗争中死去的人更好吗？他们并不用一生为赋税而辛劳。……
在其他种族或部落，死亡换来了自由，就算是奴隶也是如此。但罗马人让幸存者活着，只是为了榨取他们的利润。为什么我们要被这样对待：我们没有任何财货，我们被剥削和压榨地像是被谋杀的死者。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为何要对罗马人的仁慈有所期待？只因为他们对刚捕获的野兽留有仁慈之心吗？”
图：布迪卡在向部落民众进行演说（By DALL·E）
从布迪卡的演说中我们能感受到抵抗部落和罗马人之间最大的冲突在于赋税。在部落生活中，赋税并不是常态。在日耳曼和凯尔特文明中，并没有赋税的概念，甚至到了西欧中世纪，赋税更多的也不是以罗马人和东方人习以为常的人头税和收获抽税的形式，更像是特殊节日或仪式上封臣向领主贡献的礼金。可能在面临罗马大军，面临生死抉择时，毫无自由和尊严的生活可能也不是不能接受；但罗马人征税时繁多的名目和蛮横的举止，显然激怒了并未习于赋税的部落民众。
布迪卡率领她的爱西尼大军南下，很快获得了相邻部落特利诺温特（Trinovantes）的帮助。联军攻陷了罗马殖民城市，也是原特利诺温特部落的首府卡姆洛杜努姆（Camulodunum，后称Colchester，罗马不列颠行省的原首府，此时已经迁至伦敦），并将罗马人营建的城墙、城区夷为平地。部落军此时已达12万人之众，罗马人躲在克劳狄乌斯神庙中祈祷，但这位”不列颠征服者“也没能拯救他们，他们被愤怒的民众屠杀殆尽。据狄奥记载，叛乱的部落民众对捕获的罗马人施以酷刑，包括火刑和十字架，贵妇们则被残忍羞辱致死。
图：布迪卡率军攻占并摧毁卡姆洛杜努姆（绘于19世纪的英国历史插图）
附近驻扎的罗马第九军团闻讯赶往叛乱地点，在途中与起义军迎面相遇。罗马军团罕见地被击溃了，步兵全部阵亡，只有率军的罗马将军和少量骑兵逃回了营垒。按照罗马法，如果军团的鹰旗丢失，军团建制将被撤销，并永不重建。由于后来罗马第九军团仍然存在，因此参加这次战斗很可能只是第九军团的一小部分而非主力。
此时罗马不列颠驻军的主力由不列颠总督保利努斯（Gaius Suetonius Paulinus）率领，正在后世威尔士北部的莫纳岛围剿德鲁伊教徒。德鲁伊教是凯尔特部落中流行的原始宗教，罗马人认为德鲁伊教保留了被认为是极度野蛮的人牲传统，而且德鲁伊教还是凯尔特部落组织和抵抗力量的核心。罗马人围剿德鲁伊教，不仅是为了领地和战利品，也具有意识形态和消灭抵抗力量的动机。
图：公元前1世纪左右带有德鲁伊教崇拜的器具雕像
保利努斯听说了爱西尼部落的反叛后，马上停止了对德鲁伊教徒的围剿。但此时部落军离下一座罗马不列颠城市朗蒂尼亚姆（Londinium，即后来的伦敦）仅有咫尺之遥，而一路上加入叛乱的部落民已经增长到23万之众。保利努斯命令面临部落军威胁的城市中的罗马人全部撤离，而他本人则四处集结还在不列颠岛的罗马军队。最终保利努斯集结了大约一万人，利用罗马人修建的威特林大道快速行进到岛屿的东南部。
图：威特林大道今景
部落军来势汹汹，洗劫并摧毁了许多罗马城市，但他们拖家带口，形如乌合之众。保利努斯选择了在威特林大道附近一片背靠树林的峡谷与部落军遭遇，这样的地形让能压缩部落军的阵形，使布迪卡率领的大军无法利用人数优势。
战斗的过程几乎是按照罗马人的预设剧本展开的：部落军勇猛但混乱地冲击罗马军阵，在靠近罗马军阵的时候遇到罗马人投掷出的密集标枪，前锋勇士伤亡无数。正当部落军因为伤亡踌躇不前之时，罗马军阵步步向前，一些勇敢的部落民冲向军阵试图格斗，但罗马人用盾牌撞击，之后用短剑直刺要害，这样零星的冲击并不能击垮罗马军阵。此时罗马的骑兵从侧翼杀出，直冲部落军的侧后方，那里往往是较为胆小和瘦弱的部落民所在的位置。他们四散奔逃，使整个部落军的士气崩溃，战斗于是演变成一边倒的屠戮和追杀。
图：布迪卡起义中主要地点
据记载，布迪卡本人化身为女巫为部落军占卜预言，在前期的不断胜利中使部落军相信了她的“神力”。但这次部落叛乱总体来说缺乏良好的军事组织和战略谋划，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轰轰烈烈的失败了。关于布迪卡的去向，有说威特林大道之战的战后死于服毒自杀，也有说是病死的。保利努斯对叛乱的不列颠人的追杀持续了一段时间，甚至召唤了日耳曼骑兵参与了追杀。由于皇帝尼禄担心残酷的镇压会引来更大规模的反叛，他把保利努斯停职并召回到罗马，并另外任命了一位不列颠总督。
四、“胜利女神”
这场叛乱除了造成罗马人和不列颠人大量的死伤之外，并没有改变历史的进程。罗马人继续在不列颠岛维持军事占领的状态，并在随后不久继续发起对岛屿西北方向的征服，直到公元122年哈德良在后来英格兰和苏格兰边境修建了哈德良长城。
图：公元200左右罗马帝国控制的不列颠岛疆域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罗马不列颠区域的代理国王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罗马人经营的农场、矿场、市镇和公共建筑。部落的贵族逐渐罗马化，成为了罗马公民；部落平民大多沦为为罗马人劳作的奴隶，少数幸运儿可以成为自由民从事手工生产或商业贸易。也有不愿意生活在罗马统治下的部落民，他们逃离到北部被罗马人称为加勒多尼亚的地区，或者逃到爱尔兰岛上，成为后来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先民。
布迪卡领导的叛乱或者说起义，除了规模比较大以外（但也仅是罗马行省叛乱中影响很小的一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次叛乱的起因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两种秩序和文化的冲撞，过程也是轰轰烈烈但是转瞬即逝。因此到了中世纪，布狄卡已被遗忘。
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由于罗马文献被重视，布迪卡的故事被重新挖掘出来。除了为了自由而反抗暴政的历史意义之外，布迪卡还寄托了英国人对不列颠先民的文化溯源。有史学家认为，布迪卡本人并不叫布迪卡，只是布迪卡在凯尔特语中是“胜利”的意思。到了维多利亚时代，因为同样是名为“胜利”的女王，英国人找到历史和当下的某种巧合，使布迪卡被赋予了与维多利亚女王相媲美的民族意义。
图：布迪卡画像（by John Opie, 1761-1807）
布迪卡被追崇，充分说明了不列颠民族喜欢反抗传统，崇尚自由独立的精神。当然这也侧面反映了不列颠岛长期以来受外来文明支配，原住民在与外来文明的交流中不断抗争与适应的过程。如今，布迪卡的雕像被树立在威斯敏斯特桥和国会大厦旁边，并配有18世纪诗人威廉·库珀的诗句：在凯撒都不曾知晓的广袤领土上（指英国及殖民地），你的后代正驰骋纵横。
图：布迪卡铜像（1902年落成）
故事完毕
====================================
后记：罗马统治下的和平（Pax Romana）
对不列颠的历史，罗马人的影响可谓是开天辟地。在罗马人之前，不列颠是一个遥远的、相对贫瘠的岛屿，只有一些部落制文明。罗马人的到来使不列颠在很短的时间内发展出繁荣的城市文明，并伴随有发达的道路和公共设施，大量的农场和罗马式的农庄别墅，以及与对岸高卢地区频繁的贸易往来。罗马人将其控制下的不列颠（基本是后来英格兰的框架）变成了相对富庶和和平的区域，并在罗马帝国中后期支持了多个军事将领争夺帝位（包括历史影响力很大的君士坦丁大帝）。
图：罗马帝国在不列颠岛上修建的主要要塞和道路
要了解不列颠的早期历史，理解罗马统治下的和平非常重要。罗马深受希腊文明的影响，重视发展海上力量和商业贸易。特别是在布匿战争之后，罗马基本完全控制了地中海的制海权，本土拉丁地区的威胁也彻底解除，此后的军事扩张完全是由利益支撑的。在这种局面下，罗马人对征服战争和领土占领是以收益成本比最大化为原则进行的，因此当西欧地区扩张到莱茵河-多瑙河一线时，罗马人的扩张就基本结束了。（中华帝国的扩张主要是以地理安全为动机，因此会推进到山河险要易守难攻之地，边境地区的占领成本往往要大于统治收益）。
对于除了本土以外的占领区（罗马行省），其本质就是殖民地，是商业利益驱使下的军事占领。罗马人并不期望对被占领民族进行同化，因此面对如此广阔的区域内千差万别的语言、习俗和宗教，罗马人也没有进行直接统治，而是扶持当地的代理国王或祭司。罗马总督以军事力量为倚靠，实现对代理国王和祭司的权威，当地居民仍然由国王或祭司统治。
为了维持对广袤领土的军事统治，罗马帝国需要长期维持三十余个军团的常备军事力量。这些完全脱产的士兵组成的罗马军团就近通过征税或采买的方式提供给养，帝国和行省总督一般不负责直接的物资供应，但会提供货币军饷，罗马士兵也能收到以金币为形式的薪水。这使得在罗马的边境地区，原有的部落民和农民往往赋税过重，但也发展出繁荣的商业贸易和市场化的物资供应体系。不列颠就属于罗马帝国的边陲之地，长期驻扎了4个军团，并且在罗马统治期间不时地发生军事行动。
为了便于军队驻扎和机动，罗马人在各统治区域积极修建道路、军营和公共设施，这客观上促进了罗马帝国内的商业贸易和文化交流，并在帝国境内逐渐形成了一座座罗马化的大城市。英格兰境内的主要城市，包括伦敦、林肯、埃克塞特、格罗斯特、科尔切斯特等，均是在罗马帝国时期建立起来的。
尽管罗马统治下的各行省并没有在语言和习俗上完成统一，但罗马法的影响、以及罗马工程和农业技术的推广，使各个行省逐渐形成了大规模的经济组织和专业化分工。当然这其中充当主要劳动力的，是在征服战争中不断获得的奴隶。由于发达的商业经济，罗马统治下的地区大多从自给自足式的经济中被融入到围绕地中海的统一市场中；地中海良好的航海条件，周边广袤的平原种植区，也使商船成为维系帝国经济的重要力量。
对于不列颠，罗马人的到来使不列颠逐渐形成了高度发达的贸易经济：为了供给罗马军团士兵，不列颠从欧洲大陆进口几乎所有食物和日用品。除了当地的少量矿藏之外，其经济的主要来源是帝国支付的货币军费。由于需求的繁荣和相对的和平，当地逐渐形成大规模农庄和制陶业、葡萄酒业的基本供应能力，并在罗马帝国末期实现粮食的对外出口。和周围的大部分地区相比，罗马统治的不列颠经济开发程度高，因此也成为后来蛮族入侵和维京人劫掠的主要目的地。
然而罗马统治下的和平，其根基是在强大的罗马军团和帝国中央对军团的有效指挥。在导致罗马帝国衰落的“三世纪危机”中，罗马帝国的军事统治力快速衰落，各地政变叛乱在之后几乎未曾平息过，所谓的和平也很快土崩瓦解。在这种情况下，商业文明也迅速衰退，各地逐渐恢复到自给自足状态，欧洲的封建社会由此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