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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李齐，字公平，祁州蒲阴人也，元统元年左榜状元。当时大笑曰：“明公兵临本州，独为反元耶？”士诚曰：“赵琏无德，吾为百姓计，决意替天行道。”齐曰：“公收诸县乌合之众，于路劫掠，杀戮人民，所谓替天行道，果如是乎？闻公起兵，独为报仇，今仇人已戮，何故牵连无辜？琏虽迂腐，乃仁人君子，公若害之，得无为天下所不容乎？”士诚叱曰：“汝是赵琏一党，乃敢替他说话，不惧死耶？”齐笑曰：“吾叨食元禄，不赴国难，与土木何异？今公擅作威福，左右身迎呼贺，虽雀占鸠巢，割据城池，来日朝廷兵加江浙，幽燕长戟百万，健骑千群，足可投鞭断流，倒海移山，公何足以当之？窃为明公不取。”
士诚惊之，以目视李行素，行素于士诚耳边低语曰：“莫若养兵恤民，待时而动，以应童谣。今坊间有童谣云：‘莫道君为山海主，俯瞰江南登天宫。天变迭兴裹日月，龙入江浙上九重。’愚思龙入江浙，乃应主公，天宫九重，皆应即位九五之意也，正当伺察动静，以为韬晦之策。”士诚喜曰：“非汝言，吾实不悟。”于是撤去铜马，待齐为上宾，纳书请降，使吕珍告诸县盐民，密谋打造军械，以为后图。
时李齐回，告赵琏前事。琏大喜，厚赏张士诚，加为民帅。张休谏曰：“群贼机巧多诈，今忽来降，必有谋图，不如诱士诚入城杀之，方可无虞。”琏曰：“彼既降我，妄动干戈，是不义也。”休曰：“我不害人，人必害我，此何足虑？”琏狐疑不决，问计李齐，齐曰：“可邀士诚入府相叙，观其动静，然后定计。”琏从其言，翌日召入府中，士诚内着软甲，外披锦袍，使吕珍侍卫左右，两下相见，叙礼毕，分主次坐定。琏举目参详，见士诚目有虎狼之色，表有龙凤之姿，心中忌惮，又观吕珍手提长刀，眉英目武，不由汗流遍体，起身把盏曰：“闻公仪表非凡，多著恩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若降朝廷，真社稷之福也。”言罢，取了参政印绶，谓士诚曰：“国家不幸，贼寇蜂起，琏昏聩无能，不知剿捕，情愿让位于贤人。公有吞吐天地之志，宜扫荡海内群凶，以成英雄之名。”
士诚闻言自忖：“此是试吾真心，欲使吾讨贼自效。”以目视吕珍，珍会意，二人离席，叩首拜伏曰：“乡中野人，何敢当此？今居民帅，心愿已足，断无染指吞并之心。”琏曰：“我实有此意，今日就上表朝廷可也。”士诚指天而拜曰：“某既已降，未有他念，倘有反心，死于刀斧之下，明公勿疑。”琏心略安，假意再三礼让，士诚只是不受，琏大喜，乃与把盏。至黄昏时分，士诚见天晚，恐有疏失，拜谢而回，赵琏直送至城边，张休私谓琏曰：“甲兵悉已齐备，此刻下手，正当时也。”琏不从，休曰：“纵虎归山，留虞万世，乞明公察之。”琏叱曰：“彼真心降我，汝不可胡言。”休叹息而退。
却说张士诚急上马回，行有十数里，至便仓县中，见无追兵，心中大喜。吕珍曰：“赵琏好意让印，主公为何不受？”士诚曰：“彼欲试我，倘我受之，性命休矣。”呼珍探路，见无埋伏，放心向前。直寻了家客庄歇脚，分付店家，做了酒菜。珍曰：“今日天晚，可就庄中歇宿，明日方回。”士诚曰：“倘赵琏变意，驱兵追杀，使我不能安寝。”催促速行，从马厩拉了马，却给店家叫住。
店家曰：“客官何去？今日权且歇息，明日再走。”士诚怪之，店家曰：“近来便仓县东南十里伍佑场中，忽有两兽，残害性命，已食了百余人，官府已出榜文捉捕。客官莫要出县，等了天明，我自吩咐庄客，同行过去。”士诚曰：“汝编此流言，故意留我歇宿，莫非受人指使，欲半夜图我性命？”店家叱曰：“我是好意，客官怎地这般没良心！”店中庄客，闻语皆来劝阻，士诚怒，喝散众人，拔剑大骂：“我半世英雄，岂从尔无胆鼠辈？今日权且姑恕，谁敢拦阻，定斩不赦。”众栗然。
于是二人乘夜而行，不数刻，偶见县衙府门外，贴着印信榜文，士诚打火上前，榜文略曰：“县东南十里伍佑场中，近有二害，一为蚺蛇，其大如柱，长有数丈；二为大虫，白额黑斑，凶骇异常。只由二害伤了百十人性命，为县中猎户行捕未获，故过路之人，独可白昼相聚，十人一队，各携刀剑，结伴过场，申时过后，不许再入，否则性命一旦休矣，想宜知悉。”
张士诚读毕，方知店家所言非虚，乃谓吕珍曰：“我等来时，可见得此榜文？”珍曰：“来时匆忙，未曾见得。”士诚笑曰：“此定是县官勾结山贼，于伍佑场里私藏财宝，故编此话，唬吓我等。”珍曰：“如是真话，为之奈何？”士诚曰：“你我刀剑锋利，畜生有甚可惧？汝勇冠三军，莫非惧它？”珍大怒曰：“休说两只，便有两万只，某亦不惧。”言讫，就把榜文撕了，搬了栅栏，驱马入场。直行了三五里，道旁树木丛杂，不见猛兽。士诚笑曰：“大言欺人，哪来甚么大蛇大虫？”言未已，坐下那马，忽失惊而走，士诚急下马笼住。
只听得草木中沙沙直响，少刻阴风骤起，一阵腥臭，从密林中窜出条大蚺蛇来。吕珍见了，抡刀便砍，那蛇通背碧绿，腹白黑章，身有五围，当时避开，却游在吕珍马身上，卷了四五圈来，那马嘶吼两声，便即没了气息。士诚骇异，冷汗满背，谓吕珍曰：“未给官人算计，倒给这畜生伤了性命，岂不窝囊？”发起狠来，挺剑劈去，蚺蛇把尾一甩，倒将士诚掀翻，却把血红信子一吐，直望身前扑来。士诚失色，忙使了平生气力，一手揪住蛇头，另一手把剑就往蛇口里一搅，吕珍瞧得紧，一刀砍中蛇背，却给蛇鳞阻住，半点入不去，急弃了刀，把两手拉住蛇尾，直向后拉了四五百步，蛇吃疼，把身甩动，沙扬土卷，只要挣扎。
士诚哪肯松手，又抓一把黄土，往蛇口奋力一塞，蛇怒，颠翻愈烈，士诚索性把心一横，腰胯一竖，双腿紧紧叉住蛇身，张口就望蛇七寸处一咬，手肘夹了蛇头，却把拳头扬起，劈头盖脸，狠拊其首。那蛇愈怒，吱吱甩动，奋迅腾挪，簌簌作响，直挣扎了半晌，口鼻涌出血来。士诚打了三五十拳，吃力不住，心下一凛，却见那蛇牙口撕动，直把剑身啮做两段，忙拿住断剑，举望蛇目便刺，约刺了百十下，腥血四溅。那蛇在空里一颠，终是受不住，蛇身一扭，动弹不得。士诚哪敢怠慢，只怕它不死，又刺了十数下，眼见没气了，这才松手，挣扎要起，四肢已是瘫软了。
吕珍打火来扶，张士诚浑身血污，见死蛇倒有五六丈长，不由变色，忙把断剑取了，斩下蛇头，不觉放声大笑。吕珍曰：“主公方才死里脱险，为何大笑？”士诚曰：“吾笑此事非祸，乃大吉也，昔汉高帝径遇白蛇，奋剑斩之，终成大业，我今遇蛇，岂非天意？”吕珍拜服，又以人马皆乏，权且往道旁少歇。二人直把蛇尸拖入沟渠，只听得数声咆哮，珍曰：“大虫来也。”直把士诚七魂吓去了六魄，骨颤肉惊，失色曰：“方除一害，又来一害，这可如何是好？”珍奋然曰：“某自当之，主公先走。”
言未毕，但见树林丛杂处，飞出道黑影来，珍急拔刀，就要上前，定睛来看，却是个大汉。士诚一呆，问曰：“前面是哪家好汉？”那人不答，却返回树丛中，把头虎尸拖出，士诚见虎花背白额，身长二丈，得有六七百斤，却七孔皆血，颌骨凹陷，不由大骇，颤声问曰：“壮士何人？”那人瞧见蛇尸，哈哈大笑曰：“某姓卞，名元亨，号柏门，公亦来除害耶？”士诚曰：“乘夜赶路，道遇此物，失手打死。”通了姓名，元亨曰：“泰州张士诚，闻名遐迩。”士诚视其身宽腰圆，容貌魁梧，极是英雄，甚器之，已有收降之意，问其打虎来由。
卞元亨曰：“某乃便仓武举，应募官军不得，贩货于高邮，今日回家探亲，聚县上庄客，饮了三五十杯，借酒使兴，浑身燥热，入了伍佑场中，却遇这大虫，被某一脚踢死。”士诚忻喜，谓元亨曰：“我于泰州，招募豪杰，公为民除害，真义士也，今何不随我，同举大事，以安天下？”元亨喜曰：“正有此意。”便把死虎一把提起，斩下虎头，与蛇头一并送了县衙，又引了自家庄客数十，同来投效，士诚解下身上巾帻锦袍，并坐骑赐之。后人有诗说此事曰：
舞剑断蛇归天命，神腿毙虎气贯虹。逐鹿中原盛名负，袖翻紫电步生风。
士诚回了泰州，用卞元亨为宿卫，又恤民修政，刑以惩恶，赏以酬功，民多敬之，由是威震江浙。李行素曰：“天完与元战于杭州，未可轻动，宜且遣人往探消息，然后定计。”士诚从其言，使人往探虚实。却说董抟霄与彭莹玉相距月余，城池数易手，未见胜负。时杭城内外，鸡犬不闻，人烟断绝。抟霄得休宁地主汪同、俞茂添兵万余，诸县粮草，接济不及，乃使人往江西运粮，手下数人，劫掠民家，杀戮无算，抟霄闻报，怒令斩之，首级传示通衢，军士多怨。大将张华谏曰：“粮草不济，军心将变，须速破城，迟则危矣。”
董抟霄切齿，乃呼左右牵坐骑来。那马乃丞相脱脱所赐西域棕鬃，极是英武，日行五百里不衰，时人皆呼：“飞云燕”，随征六载，抟霄甚爱之。张华会意，急阻曰：“不可，此马随公多年，久经征伐，岂可擅杀？”抟霄叱曰：“倘或无粮，人心危恐，至何日建功耶？”言讫，潸然流涕，泣抚马背，对三军曰：“我今斩爱马，以喂诸君，后当同心破贼，报国安民！”言讫，杀之烹熟，分发诸人，众将无不下泪，皆不愿食，抟霄强令啖之，又聚三军之马，尽数斩讫，以飨军士。传令各营：“今日饱食，明日须破城，迟则皆斩！”由是三军震肃，翌日争先向前，斩关落锁，击破外城。
彭莹玉急聚文武商议。刘芝曰：“城中粮尽，人皆缺食，宜且弃城，未可迟延。”项普略奋然出曰：“某愿当住元兵。”莹玉不许。普略曰：“为师尽忠，虽死无憾！”莹玉挥泪许之，普略便引三千军当先出战。元兵见天完大纛，争相杀来。项普略冲出城边，奔走之间，左有张华，右有吕通，各引一支军，迤逦赶来，众军厮杀，乱箭如雨，普略冲突不出，身旁军士，渐渐稀疏。背后汪同、俞茂又至，大叫曰：“反国逆贼，何不早降！”普略叱曰：“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岂肯背主降贼乎！”奋力杀退二将，前边董抟霄又到，刀剑似林，普略身披数创，血如泉涌，兀自死战。俄而董昂霄率兵又至，万箭齐发，普略又中数箭，手中刀缺不堪用，乃仰天大呼曰：“吾欲挽狂澜于孤危，今至此境，徒奈其何！”复冲杀入去，死于乱军之中。后人有诗赞项普略曰：
百战千回建功业，仗义死节奇气犹。粉身碎骨寻常事，身魂俱灭万古流。
彭莹玉赖项普略效死命，得领残兵迤逦奔回。时元兵已近内城，为首一将，乃董抟霄也，扬鞭大叫曰：“贼使声东击西之计，只好瞒别人，如何瞒得我！”驱兵冲杀，天完军大败，莹玉身中三箭，血染袈裟。刘芝谓莹玉曰：“某今死矣，当护公离去。”差数个军士护莹玉杀出重围。芝却被元军围在垓心，冲突不出，大叫一声，自刎而死。抟霄得了诸杭州，引兵追赶彭莹玉。莹玉闻刘芝、项普略皆死，心灰意冷，直行了三五里，北山上钟音清亮，问左右：“何处钟声？”左右答曰：“乃灵隐寺也。”莹玉笑曰：“张道人曾言我生于斯，死于斯，当应此处。”于是喝散士卒，独自上山，入寺大雄宝殿。
原来这灵隐寺乃梁武帝御前香火院处，宋理宗进香改建，赐书“妙庄严域”，改殿名“觉皇殿”，及后灵隐寺经兵乱，蠹朽倾颓。今寺中有僧十数人，方丈辅良，当下出迎曰：“吾前日观天，见一星斗大，落于寺前，耀如白昼，公今来此，实为天意。”莹玉会意，泣涕拜曰：“独身之力，不能撼贼，今愿圆寂此处。”良知其意，呼众僧下山，指大殿前蒲团曰：“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佛有好生之德，施主自便。”莹玉拜谢，遂褪衣焚香，端坐殿内，不由嗟叹曰：“万道逐势俱草草，大业富贵两茫茫，世人三千烦恼丝，今日方始空笑谈。”于是诵经念佛，须臾圆寂，年止四十八岁。董抟霄知彭莹玉隐于灵隐寺内，恐其假死，令将灵隐寺毁之一炬，但见烈焰冲天，焚烧七日不止，百姓闻知，无不哀伤。后人有诗说彭莹玉曰：
葵藿倾心欲报主，隳肝沥胆护民安。死节因晓天下事，方知无求是本心。
董抟霄既夺杭城，乃命张华、吕通攻打独松关，欧普祥、陈普文闻彭莹玉、项普略战死，心想独守孤关，终未长久，遂弃关走。抟霄克复失地，赍书上奏，元廷升赏抟霄，整顿兵马，不在话下。却说徐寿辉于黄州，闻彭莹玉、项普略遇害，大叫一声，哭绝于地，众臣扶入后殿，寿辉切齿愤恨，调马步军五万，战船百艘，御驾亲征，李黼急整军备御，依险设防。正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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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李齐，字公平，祁州蒲阴人也，元统元年左榜状元。当时大笑曰：“明公兵临本州，独为反元耶？”士诚曰：“赵琏无德，吾为百姓计，决意替天行道。”齐曰：“公收诸县乌合之众，于路劫掠，杀戮人民，所谓替天行道，果如是乎？闻公起兵，独为报仇，今仇人已戮，何故牵连无辜？琏虽迂腐，乃仁人君子，公若害之，得无为天下所不容乎？”士诚叱曰：“汝是赵琏一党，乃敢替他说话，不惧死耶？”齐笑曰：“吾叨食元禄，不赴国难，与土木何异？今公擅作威福，左右身迎呼贺，虽雀占鸠巢，割据城池，来日朝廷兵加江浙，幽燕长戟百万，健骑千群，足可投鞭断流，倒海移山，公何足以当之？窃为明公不取。”
士诚惊之，以目视李行素，行素于士诚耳边低语曰：“莫若养兵恤民，待时而动，以应童谣。今坊间有童谣云：‘莫道君为山海主，俯瞰江南登天宫。天变迭兴裹日月，龙入江浙上九重。’愚思龙入江浙，乃应主公，天宫九重，皆应即位九五之意也，正当伺察动静，以为韬晦之策。”士诚喜曰：“非汝言，吾实不悟。”于是撤去铜马，待齐为上宾，纳书请降，使吕珍告诸县盐民，密谋打造军械，以为后图。
时李齐回，告赵琏前事。琏大喜，厚赏张士诚，加为民帅。张休谏曰：“群贼机巧多诈，今忽来降，必有谋图，不如诱士诚入城杀之，方可无虞。”琏曰：“彼既降我，妄动干戈，是不义也。”休曰：“我不害人，人必害我，此何足虑？”琏狐疑不决，问计李齐，齐曰：“可邀士诚入府相叙，观其动静，然后定计。”琏从其言，翌日召入府中，士诚内着软甲，外披锦袍，使吕珍侍卫左右，两下相见，叙礼毕，分主次坐定。琏举目参详，见士诚目有虎狼之色，表有龙凤之姿，心中忌惮，又观吕珍手提长刀，眉英目武，不由汗流遍体，起身把盏曰：“闻公仪表非凡，多著恩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若降朝廷，真社稷之福也。”言罢，取了参政印绶，谓士诚曰：“国家不幸，贼寇蜂起，琏昏聩无能，不知剿捕，情愿让位于贤人。公有吞吐天地之志，宜扫荡海内群凶，以成英雄之名。”
士诚闻言自忖：“此是试吾真心，欲使吾讨贼自效。”以目视吕珍，珍会意，二人离席，叩首拜伏曰：“乡中野人，何敢当此？今居民帅，心愿已足，断无染指吞并之心。”琏曰：“我实有此意，今日就上表朝廷可也。”士诚指天而拜曰：“某既已降，未有他念，倘有反心，死于刀斧之下，明公勿疑。”琏心略安，假意再三礼让，士诚只是不受，琏大喜，乃与把盏。至黄昏时分，士诚见天晚，恐有疏失，拜谢而回，赵琏直送至城边，张休私谓琏曰：“甲兵悉已齐备，此刻下手，正当时也。”琏不从，休曰：“纵虎归山，留虞万世，乞明公察之。”琏叱曰：“彼真心降我，汝不可胡言。”休叹息而退。
却说张士诚急上马回，行有十数里，至便仓县中，见无追兵，心中大喜。吕珍曰：“赵琏好意让印，主公为何不受？”士诚曰：“彼欲试我，倘我受之，性命休矣。”呼珍探路，见无埋伏，放心向前。直寻了家客庄歇脚，分付店家，做了酒菜。珍曰：“今日天晚，可就庄中歇宿，明日方回。”士诚曰：“倘赵琏变意，驱兵追杀，使我不能安寝。”催促速行，从马厩拉了马，却给店家叫住。
店家曰：“客官何去？今日权且歇息，明日再走。”士诚怪之，店家曰：“近来便仓县东南十里伍佑场中，忽有两兽，残害性命，已食了百余人，官府已出榜文捉捕。客官莫要出县，等了天明，我自吩咐庄客，同行过去。”士诚曰：“汝编此流言，故意留我歇宿，莫非受人指使，欲半夜图我性命？”店家叱曰：“我是好意，客官怎地这般没良心！”店中庄客，闻语皆来劝阻，士诚怒，喝散众人，拔剑大骂：“我半世英雄，岂从尔无胆鼠辈？今日权且姑恕，谁敢拦阻，定斩不赦。”众栗然。
于是二人乘夜而行，不数刻，偶见县衙府门外，贴着印信榜文，士诚打火上前，榜文略曰：“县东南十里伍佑场中，近有二害，一为蚺蛇，其大如柱，长有数丈；二为大虫，白额黑斑，凶骇异常。只由二害伤了百十人性命，为县中猎户行捕未获，故过路之人，独可白昼相聚，十人一队，各携刀剑，结伴过场，申时过后，不许再入，否则性命一旦休矣，想宜知悉。”
张士诚读毕，方知店家所言非虚，乃谓吕珍曰：“我等来时，可见得此榜文？”珍曰：“来时匆忙，未曾见得。”士诚笑曰：“此定是县官勾结山贼，于伍佑场里私藏财宝，故编此话，唬吓我等。”珍曰：“如是真话，为之奈何？”士诚曰：“你我刀剑锋利，畜生有甚可惧？汝勇冠三军，莫非惧它？”珍大怒曰：“休说两只，便有两万只，某亦不惧。”言讫，就把榜文撕了，搬了栅栏，驱马入场。直行了三五里，道旁树木丛杂，不见猛兽。士诚笑曰：“大言欺人，哪来甚么大蛇大虫？”言未已，坐下那马，忽失惊而走，士诚急下马笼住。
只听得草木中沙沙直响，少刻阴风骤起，一阵腥臭，从密林中窜出条大蚺蛇来。吕珍见了，抡刀便砍，那蛇通背碧绿，腹白黑章，身有五围，当时避开，却游在吕珍马身上，卷了四五圈来，那马嘶吼两声，便即没了气息。士诚骇异，冷汗满背，谓吕珍曰：“未给官人算计，倒给这畜生伤了性命，岂不窝囊？”发起狠来，挺剑劈去，蚺蛇把尾一甩，倒将士诚掀翻，却把血红信子一吐，直望身前扑来。士诚失色，忙使了平生气力，一手揪住蛇头，另一手把剑就往蛇口里一搅，吕珍瞧得紧，一刀砍中蛇背，却给蛇鳞阻住，半点入不去，急弃了刀，把两手拉住蛇尾，直向后拉了四五百步，蛇吃疼，把身甩动，沙扬土卷，只要挣扎。
士诚哪肯松手，又抓一把黄土，往蛇口奋力一塞，蛇怒，颠翻愈烈，士诚索性把心一横，腰胯一竖，双腿紧紧叉住蛇身，张口就望蛇七寸处一咬，手肘夹了蛇头，却把拳头扬起，劈头盖脸，狠拊其首。那蛇愈怒，吱吱甩动，奋迅腾挪，簌簌作响，直挣扎了半晌，口鼻涌出血来。士诚打了三五十拳，吃力不住，心下一凛，却见那蛇牙口撕动，直把剑身啮做两段，忙拿住断剑，举望蛇目便刺，约刺了百十下，腥血四溅。那蛇在空里一颠，终是受不住，蛇身一扭，动弹不得。士诚哪敢怠慢，只怕它不死，又刺了十数下，眼见没气了，这才松手，挣扎要起，四肢已是瘫软了。
吕珍打火来扶，张士诚浑身血污，见死蛇倒有五六丈长，不由变色，忙把断剑取了，斩下蛇头，不觉放声大笑。吕珍曰：“主公方才死里脱险，为何大笑？”士诚曰：“吾笑此事非祸，乃大吉也，昔汉高帝径遇白蛇，奋剑斩之，终成大业，我今遇蛇，岂非天意？”吕珍拜服，又以人马皆乏，权且往道旁少歇。二人直把蛇尸拖入沟渠，只听得数声咆哮，珍曰：“大虫来也。”直把士诚七魂吓去了六魄，骨颤肉惊，失色曰：“方除一害，又来一害，这可如何是好？”珍奋然曰：“某自当之，主公先走。”
言未毕，但见树林丛杂处，飞出道黑影来，珍急拔刀，就要上前，定睛来看，却是个大汉。士诚一呆，问曰：“前面是哪家好汉？”那人不答，却返回树丛中，把头虎尸拖出，士诚见虎花背白额，身长二丈，得有六七百斤，却七孔皆血，颌骨凹陷，不由大骇，颤声问曰：“壮士何人？”那人瞧见蛇尸，哈哈大笑曰：“某姓卞，名元亨，号柏门，公亦来除害耶？”士诚曰：“乘夜赶路，道遇此物，失手打死。”通了姓名，元亨曰：“泰州张士诚，闻名遐迩。”士诚视其身宽腰圆，容貌魁梧，极是英雄，甚器之，已有收降之意，问其打虎来由。
卞元亨曰：“某乃便仓武举，应募官军不得，贩货于高邮，今日回家探亲，聚县上庄客，饮了三五十杯，借酒使兴，浑身燥热，入了伍佑场中，却遇这大虫，被某一脚踢死。”士诚忻喜，谓元亨曰：“我于泰州，招募豪杰，公为民除害，真义士也，今何不随我，同举大事，以安天下？”元亨喜曰：“正有此意。”便把死虎一把提起，斩下虎头，与蛇头一并送了县衙，又引了自家庄客数十，同来投效，士诚解下身上巾帻锦袍，并坐骑赐之。后人有诗说此事曰：
舞剑断蛇归天命，神腿毙虎气贯虹。逐鹿中原盛名负，袖翻紫电步生风。
士诚回了泰州，用卞元亨为宿卫，又恤民修政，刑以惩恶，赏以酬功，民多敬之，由是威震江浙。李行素曰：“天完与元战于杭州，未可轻动，宜且遣人往探消息，然后定计。”士诚从其言，使人往探虚实。却说董抟霄与彭莹玉相距月余，城池数易手，未见胜负。时杭城内外，鸡犬不闻，人烟断绝。抟霄得休宁地主汪同、俞茂添兵万余，诸县粮草，接济不及，乃使人往江西运粮，手下数人，劫掠民家，杀戮无算，抟霄闻报，怒令斩之，首级传示通衢，军士多怨。大将张华谏曰：“粮草不济，军心将变，须速破城，迟则危矣。”
董抟霄切齿，乃呼左右牵坐骑来。那马乃丞相脱脱所赐西域棕鬃，极是英武，日行五百里不衰，时人皆呼：“飞云燕”，随征六载，抟霄甚爱之。张华会意，急阻曰：“不可，此马随公多年，久经征伐，岂可擅杀？”抟霄叱曰：“倘或无粮，人心危恐，至何日建功耶？”言讫，潸然流涕，泣抚马背，对三军曰：“我今斩爱马，以喂诸君，后当同心破贼，报国安民！”言讫，杀之烹熟，分发诸人，众将无不下泪，皆不愿食，抟霄强令啖之，又聚三军之马，尽数斩讫，以飨军士。传令各营：“今日饱食，明日须破城，迟则皆斩！”由是三军震肃，翌日争先向前，斩关落锁，击破外城。
彭莹玉急聚文武商议。刘芝曰：“城中粮尽，人皆缺食，宜且弃城，未可迟延。”项普略奋然出曰：“某愿当住元兵。”莹玉不许。普略曰：“为师尽忠，虽死无憾！”莹玉挥泪许之，普略便引三千军当先出战。元兵见天完大纛，争相杀来。项普略冲出城边，奔走之间，左有张华，右有吕通，各引一支军，迤逦赶来，众军厮杀，乱箭如雨，普略冲突不出，身旁军士，渐渐稀疏。背后汪同、俞茂又至，大叫曰：“反国逆贼，何不早降！”普略叱曰：“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岂肯背主降贼乎！”奋力杀退二将，前边董抟霄又到，刀剑似林，普略身披数创，血如泉涌，兀自死战。俄而董昂霄率兵又至，万箭齐发，普略又中数箭，手中刀缺不堪用，乃仰天大呼曰：“吾欲挽狂澜于孤危，今至此境，徒奈其何！”复冲杀入去，死于乱军之中。后人有诗赞项普略曰：
百战千回建功业，仗义死节奇气犹。粉身碎骨寻常事，身魂俱灭万古流。
彭莹玉赖项普略效死命，得领残兵迤逦奔回。时元兵已近内城，为首一将，乃董抟霄也，扬鞭大叫曰：“贼使声东击西之计，只好瞒别人，如何瞒得我！”驱兵冲杀，天完军大败，莹玉身中三箭，血染袈裟。刘芝谓莹玉曰：“某今死矣，当护公离去。”差数个军士护莹玉杀出重围。芝却被元军围在垓心，冲突不出，大叫一声，自刎而死。抟霄得了诸杭州，引兵追赶彭莹玉。莹玉闻刘芝、项普略皆死，心灰意冷，直行了三五里，北山上钟音清亮，问左右：“何处钟声？”左右答曰：“乃灵隐寺也。”莹玉笑曰：“张道人曾言我生于斯，死于斯，当应此处。”于是喝散士卒，独自上山，入寺大雄宝殿。
原来这灵隐寺乃梁武帝御前香火院处，宋理宗进香改建，赐书“妙庄严域”，改殿名“觉皇殿”，及后灵隐寺经兵乱，蠹朽倾颓。今寺中有僧十数人，方丈辅良，当下出迎曰：“吾前日观天，见一星斗大，落于寺前，耀如白昼，公今来此，实为天意。”莹玉会意，泣涕拜曰：“独身之力，不能撼贼，今愿圆寂此处。”良知其意，呼众僧下山，指大殿前蒲团曰：“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佛有好生之德，施主自便。”莹玉拜谢，遂褪衣焚香，端坐殿内，不由嗟叹曰：“万道逐势俱草草，大业富贵两茫茫，世人三千烦恼丝，今日方始空笑谈。”于是诵经念佛，须臾圆寂，年止四十八岁。董抟霄知彭莹玉隐于灵隐寺内，恐其假死，令将灵隐寺毁之一炬，但见烈焰冲天，焚烧七日不止，百姓闻知，无不哀伤。后人有诗说彭莹玉曰：
葵藿倾心欲报主，隳肝沥胆护民安。死节因晓天下事，方知无求是本心。
董抟霄既夺杭城，乃命张华、吕通攻打独松关，欧普祥、陈普文闻彭莹玉、项普略战死，心想独守孤关，终未长久，遂弃关走。抟霄克复失地，赍书上奏，元廷升赏抟霄，整顿兵马，不在话下。却说徐寿辉于黄州，闻彭莹玉、项普略遇害，大叫一声，哭绝于地，众臣扶入后殿，寿辉切齿愤恨，调马步军五万，战船百艘，御驾亲征，李黼急整军备御，依险设防。正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