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A的球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球场中央一个别致的大搂狗，场边预备着板凳，可以随时换人。打球的人，到了晚上上了场，每每挥几个拳头，摔几个人——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晚要安分许多——靠场边站着，热热的喝了佳得乐休息；倘肯多骂几句，便可以得到一个犯规，或者一个T，直接被dnp，如果多骂几句，那就能得到驱逐大礼包，但这些球员，多是怕，大抵没有这样大胆。只有有巨星哨的，才踱进球场边线，骂对手骂裁判，狠狠地说着mo*****ker。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学校的联赛上打比赛，教练说，身体太弱，怕扛不住内线肉搏，就在外面投点三分。NBA的外线球员，虽然个子不高，但下盘稳定肌肉爆炸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对手被自己单防，看过对面投篮不中，又亲看裁判没有吹自己犯规，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体毛哨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教练又说我打不了外线。幸亏校长是我爹，开除不得，便改为专管看饮水机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球场边，专管我的佳得乐。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教练是一副凶脸孔，主力球员也没有好脸色，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看威三双打球，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威三双是赛季场均三双而不止一次做到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卷曲的头发。穿的虽然是球衣，可是有蓝有红，似乎十多年没有稳定。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吹波吹波，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威，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得分上双篮板上双助攻上双”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威三双。威三双一上场，所有看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威三双，你三双又差了一个篮板！”他不回答，对裁判说，“35分15助攻10篮板，还有10个失误。”便排出技术统计表。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抢了鸭蛋的篮板！”威三双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上场亲眼见你抢了内线的篮板，明着抢。”威三双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防反不能算抢……防反！……战术设计的事，能算抢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内线长传”，什么“快攻”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球场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威三双原来也进过总决赛，但终于没有夺冠，又不会改变打法；于是愈打愈差，弄到将要乐透。幸而还有劲爆的身体，便申请了交易，换一个队打。可惜他又有一样短板，便是与队友磨合不行。打不到几场，便连得分和篮板助攻盖帽抢断，一齐下降。如是几次，叫他控球的人也没有了。威三双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刷分的事。但他在我们队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瞎打；虽然间或没有手感，暂时投几个三不沾，但不出一场，定然恢复，从统计表上填满了威三双的名字。
威三双喝过半碗佳得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威三双，你当真会打球吗？”威三双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戒指都捞不到呢？”威三双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一人一城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场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教练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教练见了威三双，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威三双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新秀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打过球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打过球，……我便考你一考。面对包夹，怎样处理？”我想，过气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威三双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术应该记着。将来做老大的时候，打季后赛要用。”我暗想我和老大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大也从不会被对手包夹；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赶紧把球传给底角空位？”威三双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篮架，点头说，“对呀对呀！……传球有四种传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威三双刚用指甲蘸了饮料，想在战术板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队里替补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威三双。他便给他们传球，一人一个。替补吃完饼，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技术表。威三双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篮球罩着，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技术表，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替补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威三双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季前赛的两三天，教练正在慢慢的画战术，取下战术板，忽然说，“威三双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几个篮板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看球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换了队了。”教练说，“哦！”“他总仍旧是独。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独到哈某人家里去了。他的球队地位，独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休城球迷喷，后来是网络喷子，喷了大半年，再说他不兼容。”“后来呢？”“后来换到华盛顿了。”“换队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伤了。”教练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战绩。
5月之后，比赛是一天比一天激烈，看看将近总决；我整天的看饮水机，也须穿上球衣了。一天的下午，没有一个球员，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传几个球。”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威三双便在篮架下对了球场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球衣，伤着两腿，腿上绑一个绷带；见了我，又说道，“投几个球。”教练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威三双么？你还差十几个篮板呢！”威三双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抢了吧。这一回是投篮，三分要准。”教练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威三双，你又抢了东队友篮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抢，怎么会又换队？”威三双低声说道，“交易，换，换……”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教练，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教练都笑了。我买了水，端出去，放在场边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放在我手里，见他手里是驾照，原来他便开这兰博基尼来的。不一会，他投完篮，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开着兰博基尼慢慢离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威三双。到了新赛季，教练取下战术板说，“威三双还有一个战术没练呢！”到第二年的季前赛，又说“威三双还有一个战术没练呢！”到季后赛可是没有说，再到总决赛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威三双的确到洛城了。
二零二一年九月。
NBA的球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球场中央一个别致的大搂狗，场边预备着板凳，可以随时换人。打球的人，到了晚上上了场，每每挥几个拳头，摔几个人——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晚要安分许多——靠场边站着，热热的喝了佳得乐休息；倘肯多骂几句，便可以得到一个犯规，或者一个T，直接被dnp，如果多骂几句，那就能得到驱逐大礼包，但这些球员，多是怕，大抵没有这样大胆。只有有巨星哨的，才踱进球场边线，骂对手骂裁判，狠狠地说着mo*****ker。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学校的联赛上打比赛，教练说，身体太弱，怕扛不住内线肉搏，就在外面投点三分。NBA的外线球员，虽然个子不高，但下盘稳定肌肉爆炸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对手被自己单防，看过对面投篮不中，又亲看裁判没有吹自己犯规，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体毛哨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教练又说我打不了外线。幸亏校长是我爹，开除不得，便改为专管看饮水机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球场边，专管我的佳得乐。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教练是一副凶脸孔，主力球员也没有好脸色，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看威三双打球，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威三双是赛季场均三双而不止一次做到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卷曲的头发。穿的虽然是球衣，可是有蓝有红，似乎十多年没有稳定。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吹波吹波，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威，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得分上双篮板上双助攻上双”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威三双。威三双一上场，所有看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威三双，你三双又差了一个篮板！”他不回答，对裁判说，“35分15助攻10篮板，还有10个失误。”便排出技术统计表。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抢了鸭蛋的篮板！”威三双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上场亲眼见你抢了内线的篮板，明着抢。”威三双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防反不能算抢……防反！……战术设计的事，能算抢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内线长传”，什么“快攻”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球场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威三双原来也进过总决赛，但终于没有夺冠，又不会改变打法；于是愈打愈差，弄到将要乐透。幸而还有劲爆的身体，便申请了交易，换一个队打。可惜他又有一样短板，便是与队友磨合不行。打不到几场，便连得分和篮板助攻盖帽抢断，一齐下降。如是几次，叫他控球的人也没有了。威三双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刷分的事。但他在我们队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瞎打；虽然间或没有手感，暂时投几个三不沾，但不出一场，定然恢复，从统计表上填满了威三双的名字。
威三双喝过半碗佳得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威三双，你当真会打球吗？”威三双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戒指都捞不到呢？”威三双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一人一城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场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教练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教练见了威三双，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威三双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新秀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打过球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打过球，……我便考你一考。面对包夹，怎样处理？”我想，过气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威三双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术应该记着。将来做老大的时候，打季后赛要用。”我暗想我和老大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大也从不会被对手包夹；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赶紧把球传给底角空位？”威三双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篮架，点头说，“对呀对呀！……传球有四种传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威三双刚用指甲蘸了饮料，想在战术板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队里替补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威三双。他便给他们传球，一人一个。替补吃完饼，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技术表。威三双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篮球罩着，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技术表，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替补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威三双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季前赛的两三天，教练正在慢慢的画战术，取下战术板，忽然说，“威三双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几个篮板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看球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换了队了。”教练说，“哦！”“他总仍旧是独。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独到哈某人家里去了。他的球队地位，独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休城球迷喷，后来是网络喷子，喷了大半年，再说他不兼容。”“后来呢？”“后来换到华盛顿了。”“换队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伤了。”教练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战绩。
5月之后，比赛是一天比一天激烈，看看将近总决；我整天的看饮水机，也须穿上球衣了。一天的下午，没有一个球员，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传几个球。”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威三双便在篮架下对了球场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球衣，伤着两腿，腿上绑一个绷带；见了我，又说道，“投几个球。”教练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威三双么？你还差十几个篮板呢！”威三双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抢了吧。这一回是投篮，三分要准。”教练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威三双，你又抢了东队友篮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抢，怎么会又换队？”威三双低声说道，“交易，换，换……”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教练，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教练都笑了。我买了水，端出去，放在场边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放在我手里，见他手里是驾照，原来他便开这兰博基尼来的。不一会，他投完篮，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开着兰博基尼慢慢离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威三双。到了新赛季，教练取下战术板说，“威三双还有一个战术没练呢！”到第二年的季前赛，又说“威三双还有一个战术没练呢！”到季后赛可是没有说，再到总决赛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威三双的确到洛城了。
二零二一年九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