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巨大的羽翼拂过云层的尖端，地面上的山峰和水流交替着向后退去，从大地四方的角落传来蚕丝一样细的声音，混杂着绝望的呼唤和诚心的祈祷：
“篮球之神啊，请为达拉斯带来新的英雄，让他捍卫我们的荣光，带领我们重新登上山巅，去到胜利女神面前吧……”
“你听到了吗？”我问天使，“这些由衷的声音，不能够令你有所触动吗？”
天使回过头，星眸倏闪，笑容若有若无，像一缕烟：“不是已经送给过你们当届顶尖的新秀了吗？”
“希腊怪咖？那是老板的主意，经理其实已经要选他了，当时是为了腾空间……”
“不，是多诺万·米切尔。”
天使默默地远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些怅惘。空中飘来天使幽怨的吟唱，仿佛最古老的银色竖琴在弹奏：
“香菜——辣蓁椒哇，沟葱嫩芹菜来，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买大海茄、买萝卜、红萝卜、卞萝卜、嫩芽的香椿啊、蒜来，好韭菜呀——”
（这个开头是我抄的）
（我保证以后尽量不提扬尼斯·阿德托昆博的事儿了）
一
美职篮的各队是有时差的——不是美国本土西五区到西八区的四个小时时差，而是几个月。有些队十一月伊始就独占鳌头，有些队要在春天的温润中诈尸，有些队喜欢在全明星赛后从冬眠的冰雪中苏醒，有些队蛰伏到五、六月份的盛夏才张牙舞爪，亮出法天象地的巨神殖装。而达拉斯球迷的赛季从六月底的选秀大会、七月的夏季联赛开始，看新生入学，筛落选球员，精打细算签合同，探班训练营。正赛反倒不算多大事儿了，因为阵容反正也就那样子，倒是别家在看季后赛的当口，我们要盯着选秀抽签，这是赛季的最终章，是我们自己的锦标赛，比什么都要紧。
——大概，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按以上流程来走完每一个赛季了。什么时候能把时钟拨回来？很难讲，有些队一直就淹留在这个时空里。目前只能先倒一下时差，姑且把昔日辉煌叠平纳进箱底，先习惯这个新时间表再说。
尽管库班面对球队2胜10负的开局还是一口咬定“母们不摆烂，母们这赛季还有戏”，但在球队牢牢占据西部十名开外长达四个月之后，库班终于在2月份松口了：“我们队也许可能大概其进不了季后赛了，所以我跟球员们一块堆搓毛豆花生小龙虾的时候，我说要不咱输球吧。”
三天之后，库总收到了久违的罚单：60万美元。球队也在联盟高层的重点关注下，开始了战战兢兢、真真假假的输球之路。达拉斯的忸怩怔忡，很快就湮没在诸多队伍争先恐后抢夺状元的尘烟里。最终，芬利在大洋彼岸互联网论坛的一片骂声中，木然地看着5号签浮出水面。
印度电影《起跑线》里，一对上不及富商大贾、下不到蝼蚁百姓的中产夫妇，为了让女儿上一个好学校，不得不牛衣马食、破瓦寒窑，违着良心去挤占穷苦人家的名额。每个孩子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同每个运动员都该力争上游一样，是不言而喻的原则和道理。但在现实的沟沟坎坎上，道理总是走得磕磕绊绊：机制就是一个鼓励输球的机制，只有输球才能翻身，你怎么办？
只好输球。但达拉斯不是那种一脑袋浆糊，从教练到球童都不知道怎么赢球的球队，更不是为了选秀权不择手段，每天以老弱军马为前驱搞自杀式比赛的球队——那些球队和电影里的贫困人口一样，是设计制度时涵盖的目标人群，是这个机制的受益者。达拉斯不属于这个范畴，却因为现实的利益不能不厕身其中，又拉不下脸皮，就只能笨拙地在小地方做手脚。最后的结果就是酱婶儿的。
“十二年春，亮悉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与司马宣王对于渭南……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及军退，宣王案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三国志·诸葛亮传》）今日的达拉斯就是这些营垒，在动转之间、进退之际，严整有法，所欠者天赋而已。只要一步步填充英逸之才，球队的未来也就有了希望。一队之兴，牵涉到新秀培养、交易签约、化学反应、健康程度等方方面面，绝非朝夕可成。一次选秀签位的高低，其实不必太过萦怀。
二
不知道是不是蓄须的缘故，现在的哈里森·巴恩斯在我眼中像个面目黧黑的渔夫。过去两年，他认真地摇着橹，让达拉斯这艘舢板穿行于艨艟群帆之间。他还是这支队伍的首席单打，但因为身型并不占优，所以总要做更多的假动作、谋求更多的空间以冲起速度，仿佛住在燕郊的年轻人为了去北京上班必须摸黑起来通勤似的。他减少长距离两分球，更多地在三分线外出手，后半季改回熟悉的三号位后效率上升，这一切都让我们看到了达拉斯在侧翼时代的答案。球风朴实的他目前算不上联盟的顶级球星，也许一辈子都算不上，但我希望他留在这里。
达拉斯本年度“濒危球员抢救名额”中签者：麦克德莫特。
“Cosplay德克兼多点技能树奖”获奖者：马克西·克勒贝尔。
“老头子永远有办法奖”获奖者：胡安·巴里亚。
开赛前，我对诺埃尔的期望是：
学会挡拆，最好除了内切还能拆出投篮，补篮、抛投、篮板等零碎活计也多干一些；
一有机会就用空接、补扣引燃观众，如果有点三分就算惊喜了；
专注协防和封盖，在比赛中倾注着一种洗脑般的热情。
——结果，这些任务被克勒贝尔、鲍威尔和梅杰里瓜分了。
11月高效首秀后迅速被克勒贝尔抢走首发，传出不努力训练的负面新闻，在轮换名单进进出出终于消失，中场吃热狗、手指韧带撕裂：诺埃尔成了达拉斯本赛季的场外花絮制造机。球迷们的满怀期待，慢慢从“4年7200万美元介倒霉孩子为嘛不要呢”“伊自己失去信心了还伐晓得能伐能好转来”到“我们吃饱了撑的给他一份肥约天幸他没接”——到了这一步，其实也就差友好分手了。
不管诺埃尔的核心力量、挡拆能力和补防意识，能否追上他“我会让没选我的球队付出代价”的豪言，他的前程显然已不在达拉斯的未来计划之内。而我们也不得不怀揣着对中锋的多年渴求，收拾起“当你我不小心又想起她，就在记忆里画一个猹”的遗憾，继续寻觅——传说中的内线选秀大年，会给达拉斯常年空虚的禁区补上一块砖吗？
三
“Well, a man had only so many fights in him,
to begin with. It was the iron law of the game. One man might have a hundred
hard fights in him, another man only twenty; each, according to the make of him
and the quality of his fibre, had a definite number, and, when he had fought
them, he was done.”
（“一个拳击手，一辈子只能斗那么多次，多了不成，这是斗拳的铁律。有人也许能狠斗一百次，有人也许只能斗二十次；每个人，由于体格和气质不同，有一定的限度，斗完了规定的这个数，人也就完了。”）
——当我听说克里斯·保罗谆谆教诲小丹尼斯·史密斯“我们的膝盖承受的弹跳数是一定量的，我们不知道那个数是多少，但是我们都有一个数，我会省着我的弹跳，因为我的弹跳不多了”，我的脑海里最先闪出的便是杰克·伦敦的《一块牛排》。
（保罗说完这句话的三个月之后，就在一次突破时摔倒在丰田中心的地板上。他艰难地爬起来，似乎前一刻连续命中高难度三分的神力和怒火一下子被抽走了，那时他似乎已经要把短剑插进命运之神的胸口，现在的他却像一个累累弹坑间身被重创的士兵，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队友在西部决赛的搏命时刻在后场四防五。）
（小丹尼斯·史密斯看到了这一切吗？）
我常常问自己：我对史密斯的信心来自哪里呢？从选秀大会的愕然（尼利基纳的长臂就这么离我们远去了？），到夏季联赛的动摇（这娃真有一米九一吗怎么瞅着身高跟费雷尔差不多呢），到天天在网上卖扣篮人设，到最年轻两双球员，日常热身扣篮结果扣篮大赛铩羽而归，绝杀失手后狠狠捶墙，每逢小伤球队就如临大敌，最终交出了新秀第二阵容，场均29.7分钟15.2分3.8篮板5.2助攻的成绩单——很不错的数据，但远未到鹤立鸡群的地步。
是来自那么多人的肯定？同届新秀内部投票认为他会成为最佳新秀，保罗、詹姆斯、麦科勒姆的青眼有加，卡莱尔一天到晚的称许不绝，德克的日常夸奖（他对自己队里的年轻人永远不出恶言）。我知道他们对篮球的理解与我有云泥之别，但我还是半信半疑——在这片挥汗沥血的角斗场，要生存下来何其艰难，在史密斯证明自己不光会手腕夹球360度胯下飞扣以前，所有这些言论都会止于社交礼仪的层面。
是对天赋的期待？所有人都知道达拉斯多么缺少年轻的血液，选秀大年的高成材率、高顺位遗珠、突破好手，这些标签让小史同学在入学第一天就成了达拉斯养老院的宠儿。但大年就一定能打出来吗？周边各校的新生光芒熠熠，“练出投篮和对抗就是下一个基德”的鲍尔，话题和伤病缠身却迅速成为历史最年轻三双球员的富尔茨（他的滞空后仰多么像麦迪，埋头第一步又多么像格兰特·希尔啊——我要说他的投篮姿势更像希尔是不是吹过了），进攻科目样样精通、新秀赛季就成为球队东部决赛先锋的塔图姆，过人宛如刀切豆腐、连续绝杀的福克斯，有填满数据单嗜好的约什·杰克逊，更别提留级生西蒙斯和八字眉贴地飞行低手上篮专家米切尔了。我们的小丹尼斯·史密斯真的能突出重围么？
想来想去，还是卡莱尔说的靠谱：“史密斯天生就很冷静。”
——他不说话，突破被犯规了也不说话，沉默地在场上嚼口香糖，但他的脑子一直没有停下来。他不盲目突破，不浪费自己的速度，尽管赛季开始容易一着急就一脚油门往里扎，但他很快就懂得慢下来。卡莱尔容许他带球到罚球线这块兵家必争之地，他也在真刀真枪的比赛中锻炼着自己的视野、判断，学习如何做场上的指挥官。尽管他的中远投不稳定（在这个流行后撤步的年代，他出手时总爱往前跳一大步，把自己的空间又吃掉了一半，出手点又不是起跳最高点，等于是在空中将球推出，平白增大了被干扰的风险），传球的手法还嫌平直，但他一直在学习——看他在飞机上和队友讨论战术的样子吧，他脸上那种热切的求知欲，“加个辅助线不就能用三垂线定理了吗”的感觉，多好。
其实，所有的相逢，最后都是离别，区别只在这两者间的长度罢了。我们多么希望史密斯在这里留下来，但命运不由我们美好的愿望而决定。他会受伤吗？会一年一个脚印地进步吗？他会成长到什么程度？合格首发？准全明星？他会因为担任一支弱队的头牌而厌倦，公开要求改换门庭吗？或者，球队看中了更好的天赋，一笔交易将他送走？秋风画扇的故事，这个联盟里见得多了。
——但我还是希望，他的天赋会在达拉斯如夏花般盛开，成为漆黑的重建之夜中第一朵光焰。若干年后，我们会告诉新来的球迷：这次重建可真漫长啊，一切都要从球队在2017年选中小丹尼斯·史密斯说起……
四
2月初的一天，我照例刷赛后：打勇士，输球自然是肯定的；史密斯三分球9中4，22分，才2失误，真不赖；德克16分，全队正负值最高，篮板最高；克勒贝尔没什么发挥，莫特利完全没捞着时间，可惜；哈里斯……哈里斯呢？
这时候我才回想起，早上在手机上刷出的新闻：德文·哈里斯被交易至掘金。
——这才意识到，这笔交易的意思就是，在达拉斯的数据表上，我们很可能永远都看不到德文·哈里斯的名字了。
麦克德莫特是很好的，我们有了跟上潮流的年轻侧翼三分手，视野似乎也不窄。但那是哈里斯，所以舍不得。
我们眼看着他从一个球衣套在身上晃晃荡荡活像大号衣架子的娃娃脸，到球队首发、各队为之蹙眉的闪电小子，到变成筹码，到全明星，到受伤，到脸上生出髭须，变成一个四处流浪的老兵，终于回到达拉斯。我们都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美好结尾，他的所有合同都是达拉斯签的，他终于回家了。我们以为能一直看到他每场和巴里亚做一个固定的反跑切入——击地传球配合，直到他们俩都跑不动为止。
说到底，发黄的毕业照，也不过是一群人曾经在某个时空相聚的证明，多年以后再见，难免物是人非。但哈里斯难道注定要做那张找不回的旧照片，永远挂在达拉斯球迷的记忆中吗？
哈里斯走了，小丹尼斯·史密斯来了，许多人来来去去，而德克·诺维茨基一直在这里。球队特意发了文化衫，庆祝他的第20个赛季；他看着中国球迷为他录制的庆祝生日视频，眼角泪光泫然。他刚刚满了40岁，还是这支球队的首发球员。两年前他就开始用手的摆动带着脚跑了，他和考辛斯的最低速率之争一度非常激烈。他作为一个稻草人式的中锋镇守篮下，年轻人划过他身边时他会拦一下，但碰不到对方的衣角，这种对抗似乎是礼节性的，一种类似“大爷您早班儿？吃了吗？”“吃了吃了”的场景。他每36分钟6.4次在三分线外出手，生涯最多，命中率是生涯第四，他现在已经演化成一个很纯正的空间型大前锋了。他的投篮已经摆脱了一切花巧和技术，宛然有“外枯而中膏”“词简而意足”的韵味。作为一个被新人围观 “哎哎这是德克你看还动呢还会动呢”的前辈，他还是默默地当着达拉斯净胜分最高五人组的一员（另外老四位是巴里亚、哈里斯、费雷尔和鲍威尔），附带场外部分发言人功能。
——老实讲，在这个球员与球队的联系愈发商业化的年代，“一直在这里”本身就是一桩难得的事情。我们从来不担心他和达拉斯会分开，一秒钟都没有，他就是达拉斯。他的存在，总让人幻想这支球队还有几分创造奇迹的可能，似乎过往的荣光从来没有离开。他的41号，就是这支队伍的精神图腾，焕发着火炬般的光，虚弱而又顽强地逼退了潮水一样的夜色，让我们不至于迷失方向。
“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有超然而独存者也。”球队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我们还在重建的开端，还没有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最深的夜里去。而那以后，还要熬过黎明前更黑的黑暗，才能看到第一线曙光。犹太人的谚语怎么说来着？给时间一点时间吧。
五
这是达拉斯小牛的最后一个赛季，也是达拉斯独行侠的第一个赛季。
年轻时，只知道公牛队，初识“小牛队”的时候，觉得有些山寨——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词儿。一晃这么些年了，虽然也知道译名不甚精准，但习惯了。一旦要改名，还真是恋恋不舍——但生活里总会有些变化发生，就像德克也不会永远在球场上一样。
“就让浮名轻抛剑外，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也是满好的意境。
再见，达拉斯小牛。
你好，达拉斯独行侠。
天使巨大的羽翼拂过云层的尖端，地面上的山峰和水流交替着向后退去，从大地四方的角落传来蚕丝一样细的声音，混杂着绝望的呼唤和诚心的祈祷：
“篮球之神啊，请为达拉斯带来新的英雄，让他捍卫我们的荣光，带领我们重新登上山巅，去到胜利女神面前吧……”
“你听到了吗？”我问天使，“这些由衷的声音，不能够令你有所触动吗？”
天使回过头，星眸倏闪，笑容若有若无，像一缕烟：“不是已经送给过你们当届顶尖的新秀了吗？”
“希腊怪咖？那是老板的主意，经理其实已经要选他了，当时是为了腾空间……”
“不，是多诺万·米切尔。”
天使默默地远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些怅惘。空中飘来天使幽怨的吟唱，仿佛最古老的银色竖琴在弹奏：
“香菜——辣蓁椒哇，沟葱嫩芹菜来，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买大海茄、买萝卜、红萝卜、卞萝卜、嫩芽的香椿啊、蒜来，好韭菜呀——”
（这个开头是我抄的）
（我保证以后尽量不提扬尼斯·阿德托昆博的事儿了）
一
美职篮的各队是有时差的——不是美国本土西五区到西八区的四个小时时差，而是几个月。有些队十一月伊始就独占鳌头，有些队要在春天的温润中诈尸，有些队喜欢在全明星赛后从冬眠的冰雪中苏醒，有些队蛰伏到五、六月份的盛夏才张牙舞爪，亮出法天象地的巨神殖装。而达拉斯球迷的赛季从六月底的选秀大会、七月的夏季联赛开始，看新生入学，筛落选球员，精打细算签合同，探班训练营。正赛反倒不算多大事儿了，因为阵容反正也就那样子，倒是别家在看季后赛的当口，我们要盯着选秀抽签，这是赛季的最终章，是我们自己的锦标赛，比什么都要紧。
——大概，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按以上流程来走完每一个赛季了。什么时候能把时钟拨回来？很难讲，有些队一直就淹留在这个时空里。目前只能先倒一下时差，姑且把昔日辉煌叠平纳进箱底，先习惯这个新时间表再说。
尽管库班面对球队2胜10负的开局还是一口咬定“母们不摆烂，母们这赛季还有戏”，但在球队牢牢占据西部十名开外长达四个月之后，库班终于在2月份松口了：“我们队也许可能大概其进不了季后赛了，所以我跟球员们一块堆搓毛豆花生小龙虾的时候，我说要不咱输球吧。”
三天之后，库总收到了久违的罚单：60万美元。球队也在联盟高层的重点关注下，开始了战战兢兢、真真假假的输球之路。达拉斯的忸怩怔忡，很快就湮没在诸多队伍争先恐后抢夺状元的尘烟里。最终，芬利在大洋彼岸互联网论坛的一片骂声中，木然地看着5号签浮出水面。
印度电影《起跑线》里，一对上不及富商大贾、下不到蝼蚁百姓的中产夫妇，为了让女儿上一个好学校，不得不牛衣马食、破瓦寒窑，违着良心去挤占穷苦人家的名额。每个孩子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同每个运动员都该力争上游一样，是不言而喻的原则和道理。但在现实的沟沟坎坎上，道理总是走得磕磕绊绊：机制就是一个鼓励输球的机制，只有输球才能翻身，你怎么办？
只好输球。但达拉斯不是那种一脑袋浆糊，从教练到球童都不知道怎么赢球的球队，更不是为了选秀权不择手段，每天以老弱军马为前驱搞自杀式比赛的球队——那些球队和电影里的贫困人口一样，是设计制度时涵盖的目标人群，是这个机制的受益者。达拉斯不属于这个范畴，却因为现实的利益不能不厕身其中，又拉不下脸皮，就只能笨拙地在小地方做手脚。最后的结果就是酱婶儿的。
“十二年春，亮悉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与司马宣王对于渭南……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及军退，宣王案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三国志·诸葛亮传》）今日的达拉斯就是这些营垒，在动转之间、进退之际，严整有法，所欠者天赋而已。只要一步步填充英逸之才，球队的未来也就有了希望。一队之兴，牵涉到新秀培养、交易签约、化学反应、健康程度等方方面面，绝非朝夕可成。一次选秀签位的高低，其实不必太过萦怀。
二
不知道是不是蓄须的缘故，现在的哈里森·巴恩斯在我眼中像个面目黧黑的渔夫。过去两年，他认真地摇着橹，让达拉斯这艘舢板穿行于艨艟群帆之间。他还是这支队伍的首席单打，但因为身型并不占优，所以总要做更多的假动作、谋求更多的空间以冲起速度，仿佛住在燕郊的年轻人为了去北京上班必须摸黑起来通勤似的。他减少长距离两分球，更多地在三分线外出手，后半季改回熟悉的三号位后效率上升，这一切都让我们看到了达拉斯在侧翼时代的答案。球风朴实的他目前算不上联盟的顶级球星，也许一辈子都算不上，但我希望他留在这里。
达拉斯本年度“濒危球员抢救名额”中签者：麦克德莫特。
“Cosplay德克兼多点技能树奖”获奖者：马克西·克勒贝尔。
“老头子永远有办法奖”获奖者：胡安·巴里亚。
开赛前，我对诺埃尔的期望是：
学会挡拆，最好除了内切还能拆出投篮，补篮、抛投、篮板等零碎活计也多干一些；
一有机会就用空接、补扣引燃观众，如果有点三分就算惊喜了；
专注协防和封盖，在比赛中倾注着一种洗脑般的热情。
——结果，这些任务被克勒贝尔、鲍威尔和梅杰里瓜分了。
11月高效首秀后迅速被克勒贝尔抢走首发，传出不努力训练的负面新闻，在轮换名单进进出出终于消失，中场吃热狗、手指韧带撕裂：诺埃尔成了达拉斯本赛季的场外花絮制造机。球迷们的满怀期待，慢慢从“4年7200万美元介倒霉孩子为嘛不要呢”“伊自己失去信心了还伐晓得能伐能好转来”到“我们吃饱了撑的给他一份肥约天幸他没接”——到了这一步，其实也就差友好分手了。
不管诺埃尔的核心力量、挡拆能力和补防意识，能否追上他“我会让没选我的球队付出代价”的豪言，他的前程显然已不在达拉斯的未来计划之内。而我们也不得不怀揣着对中锋的多年渴求，收拾起“当你我不小心又想起她，就在记忆里画一个猹”的遗憾，继续寻觅——传说中的内线选秀大年，会给达拉斯常年空虚的禁区补上一块砖吗？
三
“Well, a man had only so many fights in him,
to begin with. It was the iron law of the game. One man might have a hundred
hard fights in him, another man only twenty; each, according to the make of him
and the quality of his fibre, had a definite number, and, when he had fought
them, he was done.”
（“一个拳击手，一辈子只能斗那么多次，多了不成，这是斗拳的铁律。有人也许能狠斗一百次，有人也许只能斗二十次；每个人，由于体格和气质不同，有一定的限度，斗完了规定的这个数，人也就完了。”）
——当我听说克里斯·保罗谆谆教诲小丹尼斯·史密斯“我们的膝盖承受的弹跳数是一定量的，我们不知道那个数是多少，但是我们都有一个数，我会省着我的弹跳，因为我的弹跳不多了”，我的脑海里最先闪出的便是杰克·伦敦的《一块牛排》。
（保罗说完这句话的三个月之后，就在一次突破时摔倒在丰田中心的地板上。他艰难地爬起来，似乎前一刻连续命中高难度三分的神力和怒火一下子被抽走了，那时他似乎已经要把短剑插进命运之神的胸口，现在的他却像一个累累弹坑间身被重创的士兵，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队友在西部决赛的搏命时刻在后场四防五。）
（小丹尼斯·史密斯看到了这一切吗？）
我常常问自己：我对史密斯的信心来自哪里呢？从选秀大会的愕然（尼利基纳的长臂就这么离我们远去了？），到夏季联赛的动摇（这娃真有一米九一吗怎么瞅着身高跟费雷尔差不多呢），到天天在网上卖扣篮人设，到最年轻两双球员，日常热身扣篮结果扣篮大赛铩羽而归，绝杀失手后狠狠捶墙，每逢小伤球队就如临大敌，最终交出了新秀第二阵容，场均29.7分钟15.2分3.8篮板5.2助攻的成绩单——很不错的数据，但远未到鹤立鸡群的地步。
是来自那么多人的肯定？同届新秀内部投票认为他会成为最佳新秀，保罗、詹姆斯、麦科勒姆的青眼有加，卡莱尔一天到晚的称许不绝，德克的日常夸奖（他对自己队里的年轻人永远不出恶言）。我知道他们对篮球的理解与我有云泥之别，但我还是半信半疑——在这片挥汗沥血的角斗场，要生存下来何其艰难，在史密斯证明自己不光会手腕夹球360度胯下飞扣以前，所有这些言论都会止于社交礼仪的层面。
是对天赋的期待？所有人都知道达拉斯多么缺少年轻的血液，选秀大年的高成材率、高顺位遗珠、突破好手，这些标签让小史同学在入学第一天就成了达拉斯养老院的宠儿。但大年就一定能打出来吗？周边各校的新生光芒熠熠，“练出投篮和对抗就是下一个基德”的鲍尔，话题和伤病缠身却迅速成为历史最年轻三双球员的富尔茨（他的滞空后仰多么像麦迪，埋头第一步又多么像格兰特·希尔啊——我要说他的投篮姿势更像希尔是不是吹过了），进攻科目样样精通、新秀赛季就成为球队东部决赛先锋的塔图姆，过人宛如刀切豆腐、连续绝杀的福克斯，有填满数据单嗜好的约什·杰克逊，更别提留级生西蒙斯和八字眉贴地飞行低手上篮专家米切尔了。我们的小丹尼斯·史密斯真的能突出重围么？
想来想去，还是卡莱尔说的靠谱：“史密斯天生就很冷静。”
——他不说话，突破被犯规了也不说话，沉默地在场上嚼口香糖，但他的脑子一直没有停下来。他不盲目突破，不浪费自己的速度，尽管赛季开始容易一着急就一脚油门往里扎，但他很快就懂得慢下来。卡莱尔容许他带球到罚球线这块兵家必争之地，他也在真刀真枪的比赛中锻炼着自己的视野、判断，学习如何做场上的指挥官。尽管他的中远投不稳定（在这个流行后撤步的年代，他出手时总爱往前跳一大步，把自己的空间又吃掉了一半，出手点又不是起跳最高点，等于是在空中将球推出，平白增大了被干扰的风险），传球的手法还嫌平直，但他一直在学习——看他在飞机上和队友讨论战术的样子吧，他脸上那种热切的求知欲，“加个辅助线不就能用三垂线定理了吗”的感觉，多好。
其实，所有的相逢，最后都是离别，区别只在这两者间的长度罢了。我们多么希望史密斯在这里留下来，但命运不由我们美好的愿望而决定。他会受伤吗？会一年一个脚印地进步吗？他会成长到什么程度？合格首发？准全明星？他会因为担任一支弱队的头牌而厌倦，公开要求改换门庭吗？或者，球队看中了更好的天赋，一笔交易将他送走？秋风画扇的故事，这个联盟里见得多了。
——但我还是希望，他的天赋会在达拉斯如夏花般盛开，成为漆黑的重建之夜中第一朵光焰。若干年后，我们会告诉新来的球迷：这次重建可真漫长啊，一切都要从球队在2017年选中小丹尼斯·史密斯说起……
四
2月初的一天，我照例刷赛后：打勇士，输球自然是肯定的；史密斯三分球9中4，22分，才2失误，真不赖；德克16分，全队正负值最高，篮板最高；克勒贝尔没什么发挥，莫特利完全没捞着时间，可惜；哈里斯……哈里斯呢？
这时候我才回想起，早上在手机上刷出的新闻：德文·哈里斯被交易至掘金。
——这才意识到，这笔交易的意思就是，在达拉斯的数据表上，我们很可能永远都看不到德文·哈里斯的名字了。
麦克德莫特是很好的，我们有了跟上潮流的年轻侧翼三分手，视野似乎也不窄。但那是哈里斯，所以舍不得。
我们眼看着他从一个球衣套在身上晃晃荡荡活像大号衣架子的娃娃脸，到球队首发、各队为之蹙眉的闪电小子，到变成筹码，到全明星，到受伤，到脸上生出髭须，变成一个四处流浪的老兵，终于回到达拉斯。我们都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美好结尾，他的所有合同都是达拉斯签的，他终于回家了。我们以为能一直看到他每场和巴里亚做一个固定的反跑切入——击地传球配合，直到他们俩都跑不动为止。
说到底，发黄的毕业照，也不过是一群人曾经在某个时空相聚的证明，多年以后再见，难免物是人非。但哈里斯难道注定要做那张找不回的旧照片，永远挂在达拉斯球迷的记忆中吗？
哈里斯走了，小丹尼斯·史密斯来了，许多人来来去去，而德克·诺维茨基一直在这里。球队特意发了文化衫，庆祝他的第20个赛季；他看着中国球迷为他录制的庆祝生日视频，眼角泪光泫然。他刚刚满了40岁，还是这支球队的首发球员。两年前他就开始用手的摆动带着脚跑了，他和考辛斯的最低速率之争一度非常激烈。他作为一个稻草人式的中锋镇守篮下，年轻人划过他身边时他会拦一下，但碰不到对方的衣角，这种对抗似乎是礼节性的，一种类似“大爷您早班儿？吃了吗？”“吃了吃了”的场景。他每36分钟6.4次在三分线外出手，生涯最多，命中率是生涯第四，他现在已经演化成一个很纯正的空间型大前锋了。他的投篮已经摆脱了一切花巧和技术，宛然有“外枯而中膏”“词简而意足”的韵味。作为一个被新人围观 “哎哎这是德克你看还动呢还会动呢”的前辈，他还是默默地当着达拉斯净胜分最高五人组的一员（另外老四位是巴里亚、哈里斯、费雷尔和鲍威尔），附带场外部分发言人功能。
——老实讲，在这个球员与球队的联系愈发商业化的年代，“一直在这里”本身就是一桩难得的事情。我们从来不担心他和达拉斯会分开，一秒钟都没有，他就是达拉斯。他的存在，总让人幻想这支球队还有几分创造奇迹的可能，似乎过往的荣光从来没有离开。他的41号，就是这支队伍的精神图腾，焕发着火炬般的光，虚弱而又顽强地逼退了潮水一样的夜色，让我们不至于迷失方向。
“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有超然而独存者也。”球队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我们还在重建的开端，还没有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最深的夜里去。而那以后，还要熬过黎明前更黑的黑暗，才能看到第一线曙光。犹太人的谚语怎么说来着？给时间一点时间吧。
五
这是达拉斯小牛的最后一个赛季，也是达拉斯独行侠的第一个赛季。
年轻时，只知道公牛队，初识“小牛队”的时候，觉得有些山寨——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词儿。一晃这么些年了，虽然也知道译名不甚精准，但习惯了。一旦要改名，还真是恋恋不舍——但生活里总会有些变化发生，就像德克也不会永远在球场上一样。
“就让浮名轻抛剑外，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也是满好的意境。
再见，达拉斯小牛。
你好，达拉斯独行侠。
